“到了——”内侍刘总管尖细的声音蓦然响起,宁澜惊了一惊,抬头看见那荒草丛生的宫墙,心顿时凉了半截。
“邵美人,便是这里了——”刘总管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下轿吧。”
宁澜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回身去扶邵心——邵心的神色是不出她意料的苍白,许是也被这荒凉给镇到了。
好在,她至少并没有哭闹,宁澜多多少少是安了点心的——此时此刻,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若是邵心再整出什么幺蛾子,难保别人不落井下石。
虎落平阳被犬欺,向来是这宫中的常态。
宁澜现在最害怕的,还是邵心无所顾忌的闹将起来,那样的话,无疑使授人以话柄,最终只是害了邵心自己也害了宁澜。
想来经过那么多的事情,邵心终于肯将她的话听一听了。
虽然院落萧索,但毕竟是在宫中,东西是一应俱全的,宁澜看了看那宫殿的匾额,扶着邵心往正殿走去。
时值腊月,外边是漫天风雪,这殿内也没有暖和到哪里去,这宫殿许久没有人住,冷清得可怕,宁澜看到榻上已经换上了新的被褥,连忙扶着邵心过去,心想着先让邵心休息一下,她再去把炉火生起,去除一下寒气好了。
邵心刚碰到那床榻,便立刻跳将起来:“怎么这般冰冷!”说着话,伸出手便要朝着宁澜面上挥去。
宁澜也不躲,只在心内微微叹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邵心全然改了那脾气,看来是难上加难。
已经做好了被扇一巴掌的准备,邵心的手却在离宁澜面上不远的地方顿住,迟疑了一会,邵心终是委委屈屈地收回,也不肯坐下,就是那般委委屈屈地站着。
宁澜长叹:“美人先将就将就吧,奴婢这就去着人生火将炉子生起把这屋子暖和一下。”
“你快些——”邵心裹紧了身上的衣物,就是不肯坐下,她的脸冻着发紫,伸出手握住了宁澜的指尖,面上始终是哀哀戚戚的:“我冻得难受。”
她的指尖冰凉,宁澜自是感觉到了,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宁澜连忙告退,不敢抬头看她。
出了正殿,宁澜连忙指挥着其他人打扫的打扫,收拾的收拾,自己寻了一旁的伙房,叫上宫女眉儿以及内侍小安子去生火。
忙完这一切,宁澜才惊觉自己在这寒冬腊月里,居然出了一身的汗。
屋内添了炭火,先着人将那些被褥都暖过一遍,宁澜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邵心躺下,刚想离开,邵心的手却从被褥之下伸出来,握住了她的:“宁澜,我知道,我今日这般处境,多少人等着看戏,等着落井下石,又有多少人生出了异心——只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不管我的,对吗?”
宁澜吓了一跳,依旧是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美人你想多了,好生安歇吧,奴婢再去将物品清点一下。”
说罢不理会邵心的一双翦瞳,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其实说清点,也没什么好清点的,但是宁澜总要找些事情做,才能压下自己心内的忧虑。
细细将所有物什过一遍,宁澜稍稍安了心——看样子邵心虽然失了宠,一时之间那些人也不敢做得太过,但是长此以往的话终归是不行的。
这宫中,攀高踩低本便是常态,若是邵心一直呆在这样一个类似冷宫的地方,终究是不行的,必须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可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地方——可惜,偏偏此时此刻,她所能倚仗的,只有一个邵心而已,而邵心,偏偏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何况,她还得罪了这宫中位置很高的陆昭媛——今上即位不过数载,百业待兴,后宫并不充裕,后位自先皇后故去之后一直空悬,四妃之位也无人,九嫔之位中,也不过许昭仪、陆昭媛、顾修容、阮充容四人,婕妤之位本该有九人,此时也不过三人,美人之位加上刚刚被贬为美人的邵心,也不过二人——才人以下的位份虽然有人,但也是不足的,何况那些人从未被宠幸过,也不足为道。
虽然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女,但是不知为何,陆昭媛偏偏就是记住了她,时不时便要想起她一下,刁难一下——这一次邵心失宠,由修仪降至美人,这背后说不定还有陆昭媛的功劳。
这样想来,倒是她连累了邵心,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她还无法和邵心撇清关系。
倒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或许大多数人眼里,她本就是与邵心一条船上的人,何况……她和邵心还有着其他的联系。
想到陆昭媛的手段,宁澜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一旁的眉儿见她似乎有心事,小心问道:“宁澜姐姐,怎么了?”
“没事,”宁澜回过神来,叮嘱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见眉儿依旧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连忙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我方才看到了呢,”眉儿努起嘴,似乎很为她抱不平:“美人也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那里耍脾气呢——她也不想想,姐姐对她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她落到今天这地步,非但不知反省体恤下人,反而还是想拿姐姐撒气——也亏得是姐姐脾气好,要是换了旁人,啧啧……”
要是换了旁人,邵心也不敢就这么动手啊。宁澜苦笑,正因为是她宁澜,邵心才敢这般的无所顾忌。不过这些话自是不能说出口的,只好摇摇头苦笑:“她也不容易的。好了,她毕竟是我们的主子,我们作为宫女也不好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眉儿你有闲工夫和我闲聊,还不赶忙帮着我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别总想着偷懒儿!”
眉儿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自去忙活了。
宁澜摸了摸微湿的鬓角,心内苦笑——邵心都这样了,那些人看样子还是不肯死心啊。
邵心的品级从修仪降到了美人,还搬来了这么一个荒凉的所在,即使这样,她们还是想从她这里找邵心更多的弱点吗?
她的确是知道邵心许多的事情,可是那又怎样?她们旁敲侧击了这么久,一无所获,自己不觉的无趣么?
眉儿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却时不时想从她这里套话或者离间,真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只是不戳破而已。
这宫中,无论是谁,都逃不开争斗的漩涡,而她们作为宫女,难免要选择各自的派别,想来邵心真是可怜,她身边,唯有一个宁澜而已,其他人都早已经被旁人收买,只等着她再次出错,随时给她最后一击——偏偏,她对宁澜,还是有防备的。
不过防备也没什么错——即使是宁澜自己,也不能保证她的心完全是向着邵心的,之所以帮着邵心,不过是没办法罢了。
此时正值寒冬,她们所住的松颐院松柏正郁郁,虽然冷了点,但也算是个极好的所在。偏偏邵心嫌那松柏颜色太冷,又瞅见隔壁晴雪园中腊梅开得正好,便央着宁澜去剪一支回来。
宁澜不是没有迟疑,不想惯着她这毛病——那晴雪园名字好听,但是可是真正的冷宫,虽然并不禁止外人进入,但是邵心刚从修仪降到美人搬到冷宫旁边,此时还要把晴雪园的梅花弄回自己宫中——多多少少是有些触霉头的。
奈何邵心一见她迟疑便变了脸色,一旁的眉儿还有如画哪里管什么冷宫不冷宫的,她们是恨不得邵心直接搬到冷宫中去的,因此在一旁挑唆着,到最后宁澜还是不得不出了松颐院,偷偷往晴雪园中走去。
这晴雪园中梅花开得正艳,宁澜却是无心欣赏,脚下的积雪厚厚一层,踩在上边吱吱作响,虽然四下里并无人,但是宁澜却是很害怕把什么脏东西给招出来了。
这晴雪园中,谁知道死了多少人?反正宁澜入宫这么多年,听得最多的怪事,大多数都是和晴雪园有关的。
越是这样想着,越是觉得毛骨悚然,连忙四周看了看,找了一支梅花剪了便要带走。
“你在做什么?”
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在说话,宁澜心一惊,差点伤到自己,一回头……居然没人!
宁澜想起那些不好的传闻,顿时吓住了,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终于发现最远的梅树后边站了一个人。
那人的脸被梅枝遮住,看不真切,宁澜能看见的,便是她一头的银发,以及身上的宫女服饰——而且看那衣物的样式,似乎是先帝在世时的样式,那衣物也很旧了。
宁澜心再度一惊——那人到底是人是鬼?
不过随即看到地上那人的倒影,多多少少安了心,又见那人一身骨瘦嶙峋,裹在一件单薄的宫装里,饶是宁澜自己身上衣物厚重,顿时也觉得冷入心扉。
“你……是谁?”宁澜小心翼翼开口,终究是忍不住:“你不冷吗?”
那人自梅树后走出,似乎笑了一下,宁澜看到她满脸的皱纹几乎皱成了一团,不免又觉得心酸,下一刻,那人却再度变了脸:“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走。”
“哦——”宁澜赶忙应了,连忙退下,一回头,身后又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说不被吓到是骗人的。
回到她们居住的松颐院,宁澜还觉得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邵心见她回来太晚,自是不快,又加上眉儿还有如画怠慢自己,更是有意要拿宁澜来出气,连给她拍拍身上的雪的机会都不给,便让她跪在那里受训。
宁澜知道她是想树立威信,虽然明白她这样做未必有用,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依言跪下了。邵心说了一通,见宁澜没有任何反驳,自己便也觉得无趣,便让眉儿和如画侍候她睡去,宁澜继续跪着,等她醒来再做打算。
宁澜安然跪着,也不说话,只是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不由得心生感慨——很难将现在的邵心与年少时总是跟在她身后“表姐”“表姐”轻轻叫唤的小女孩儿联系到一起。
一瞬间,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如画与眉儿扶着邵心躺下,小心翼翼的,只是时不时瞥她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小心打量着宁澜的神色,似乎要看看她到底有没有生气。
她当然不会生气,在这宫中多年,她唯一学会的,便是压抑住自己的脾气,曾经她的脾气比之邵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些年来,她比谁都明白,脾气太烈的人,多数是活不长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宫女。
宫中多年,她当然知道如何应对主子各种各样的刁难——即使邵心或许还要称她一声表姐,但是此时此刻,说到底了也不过是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婢罢了,她比谁都明白。
所以直至今日,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个时时刁难她的邵美人,其实是她的表妹,亲亲的表妹——她的母亲,是邵心父亲的亲妹子——当然,两家早已经不来往多年。
只因十年前,宁家突遭变故,宁澜父亲被发配到苦寒之地,而宁家其他人,全数沦为奴籍。邵家作为宁家的亲眷,没有被牵连已经是万幸,他们没有与其他人一般落井下石已经是十分仁厚,当然不会再认回这一门亲戚,给自己家门蒙羞。
所以当初邵心之所以从许昭仪那里巴巴地将宁澜讨来,并不是因为血族亲缘,而是为了羞辱她,她知道的。
所以此时此刻,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恼,她早已经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