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吾仰起头,看着几步外的辛鸾,问:“还不下来嚒?”
徐守文怔忡了刹那,刚想说殿下看不见了,可辛鸾忽然扶着柚木自己跳了下去——
其实邹吾看到刚才他们一壁逃跑没有反击、辛鸾看自己眼神又无法聚点,就已经猜到他受伤了,他本想等辛鸾开口让自己扶他的,总归说点什么才好,可是辛鸾扔下匕首,忽然就从草坎子跳了下来,因为没留心脚下,还被树枝狠狠地绊了一下。
可他还是向他跑来,笑得那么苦涩,眼底还带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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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袭死亡三十六人,二百三十余人逃命,五百人队坚守不足一半,目前逃亡士兵返回七十四人,溃散主要向西,不能确定其生还情况……”
只是一次袭扰,敌方连百人都不到,而这所谓的内史郡精兵因为心无斗志,结果溃散得还不如百姓,徐守文在帐中报上如下数字之后,红窃脂的脸色,比纸还白。
行军这一路帐篷带的不够,却也不是没带,这几日辛鸾没有用是不想搞那些繁文缛节,尽快回西南才是首要,不想一个从从,连前哨战都不算就搞出这么大的乱子,对阵之中有人高喊“快逃!”,这样严峻的事情,他只能当机立断原地修整,把人都捋平顺了再动身。
“整军,约束,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嚒?”
“谁带头扰乱军心的,去查,谁的人谁去杀,先镇后抚,哪个管不好,趁早提前说与我知道,就这几日的路程还能闹出兵乱,怎么?我辛鸾手下各位英雄,连这区区几千人都摆不平了?”
君主没有睁眼,但神态严肃,鹰顾狼视,几句话羞也要把底下人羞死。
红窃脂脸上发烧,当即便道:“是属下失职,现在立刻就去捉人!”
仇英也是咋了嘴,莫名的羞愧。
刚他接到消息赶过来,看到徐守文这么个只能出主意的小子都拔出了兵刃准备御敌,满身脏污好不狼狈,这才知道一时疏忽险些在阴沟里翻了船,低下声音:“这次敌袭,是臣判断失误,请殿下责罚。”
“……哼。”
千头万绪的,危机未除,辛鸾也没有搭他俩这话茬。
可他不说,自有人说,时风月巧手,冰凉的指尖扳过他胡乱摆动的脸庞:“殿下,您且别动,臣在给您上药呢……”
辛鸾身边化形能飞的人说多不多,他刚刚失明之时就立刻派人去西南请时风月,但西南垭口密林深深纵横千顷,这些人在高空逡巡根本不能锁定目标,还是因为从从突袭闹出不小的动静,才让他们找出方向。
邹吾在辛鸾旁边坐着,此时终于能趁隙问上一句,“时大夫,殿下这眼伤如何?”
时风月手上动作飞快,没有直言,只道:“诸位将军也太不慎重了,这样闷热潮湿的密林中行军,最差也弄些清凉消肿的草药给殿下先敷上,这世上已经有了一位断了左臂的君王,诸位还想要一位’不能视事’的君王嚒。”
这话说得可太严重,帐中人都情不自禁地忧心向前一步:“殿下这眼睛……”
“都别动,都别动,”辛鸾抬起手,好不容易能感受到的一点光线,又被他们围上了,“别这么紧张,时大夫没说治不好。”
他眉目宁定,鼻梁挺直,帐篷顶上的透过光下来,在十九岁的青年的眉目上,忽地打出悠长的光线,让人怦然心动。
“行啦,别纠缠我这眼疾了,邹吾今日回来,我们西南又得强助,大战在即,几位不世出的猛将凑在一起,不打算商议商议如何打下这天衍嚒?”
他真英俊。
邹吾举目,安静地看向他,只觉这青年手握天下的成竹之感,明艳逼人,举世无双。其他人对辛鸾这番话没有任何异议,好像十分习惯他如此议事,徐守文按部就班地出帐理事,红窃脂与仇英各自吩咐亲兵整队以待,紧接着天衍的地形图在地上展开,闲杂人等退出帐篷,邹吾看着他们井井有条,有一刻竟生出手足无措之感,抬起头,正对上时风月严肃的眼神,心头又忍不出遮出阴霾。
庞大的地图展开,红、仇、邹、徐几人当然是先聊如今天衍几个战区的战略位置,先从何处动手为好。有时候,名将之所以是名将,就是因为所见大体略同。仇英蹲在地图旁边也不抬头,红窃脂抱着手臂主要介绍中境形势,徐守文看着北地英鞮之山、中曲之山、邽山,三山相连的西凉之钥,谋划如何控制北地走廊的牧马治所,唯独辛鸾闭着眼睛撑着颧骨,整合着他们的想法,依次发出战损、路线和粮草方面的考量。
邹吾一次又一次地抬头,他知道辛鸾看不到地图,但是他所说路线的改动,与地图所画,根本就是毫无差池,他不知道这三年,辛鸾是有多少次静静地站在天衍的地图前,设想分配着数十万的大军,设想着如何攻守制敌,才能把这些小路大道记得如此的清晰。
几个人都不磨蹭,三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描摹出个大致脉络,确定了方向,正当此时外面也传来回令,数千人已经整队好待主将训话,红、仇、徐正要告退,身侧忽有人插嘴:“殿下,末将有话。”
辛鸾侧过头去,惊讶:“是十三?”
胡十三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辛鸾居然能从声音就辨认出他,大声回应:“是卑职!”
“你不是在西南?”辛鸾想到什么,整肃了表情:“庄先生也来了?”
仇英插嘴:“那位庄先生才不入险境,他派胡十三接应,自己又绕路玉山另一侧了。”
辛鸾麾下多是心直口快之人,有什么不满都是当面说,辛鸾听说庄先生不在,一根弦顿时松了不少,也不理会仇英,偏头问胡十三,“你想说什么?”
胡十三:“卑职看到三位将军谋划多是中境与北地富饶之所,却不提南境一线之事……”
邹吾向他投去目光——
仇英飞快截断他:“南境现有三分之一已经归降殿下,合川一线南侧难攻北侧,纵然提兵纵深亦益处无多,那大军拼杀,何必南地?”
胡十三:“南地衔连锡金要道,占得合川一线可保中线北线辎重粮草之交通,况西南山川险要乃国之门户,若家门口外患不得靖平,险要山川转眼或成桎梏我军之锁链。”
仇英点了下头:“那按照你的说法,那只要控制住整个锡金要道和周边郡邑便可,这个思路我与诸位将军都有。”胡十三还欲再说,仇英却已经不轻不重地赌了回去,“天衍,权,无过东境,富,无过中境,强,无过北境,南地已非三年前鼎盛之南地,一则无强兵捍守,二则并无战略远利可图,三则合川天险,万难逾越。故,南地,不如中境、东境,于王业,远矣。”
辛鸾闭眼展了下眉毛,真想不到,不学无术的仇英居然能侃侃而谈如此长篇大论。
胡十三却不服,朝着辛鸾道:“殿下是想做骄君,还是想做明君?”
红窃脂、徐守文等倏地变了脸色,“大胆!”
辛鸾却笑了一下,“无妨,让他说。”
胡十三:“骄君,骄矜之君,好利使民疲,明君,英明之君,善用其臣,一统天下。如今南境数郡邑易帜,五分乃感念殿下三年前之恩德,五分不过畏惧殿下之威势、跟风下场,殿下若无视其拳拳之诚意,舍南境而不顾,寒的是万千南地百姓之心。诚如仇将军所言,王业之实确在中境、东境,可殿下王业之名,却在这些百姓的口口相传之中……殿下,您非一世之人,非一代之君,南境的确积贫积弱,可一年不成,还有三年,三年不成,还有五年,取其地广国,缮其民广兵,抚其民广德,此乃真正之远利!殿下三年前功业未竟,三年后,您就不动心嚒?
一时间,大帐之中,落针可闻。
邹吾沉默着看向辛鸾,整个争论他一字不发:臣子两方已各具谏言,这个时候,只需主君的决断。
主君坐在上首,阳光镀在他的脸上,勾出惊心动魄的折线,忽然间,他笑了一下,问胡十三:“出征呢?有把握吗?”
胡十三被那光晃了眼,一愣:“没……没把握。”
红窃脂摇头。邹吾挑了下眉毛。仇英“噗”地笑出声。
辛鸾也笑,抿唇撑住颧骨:“我看十三步步算得都很清楚。”
辛鸾有些欣慰,想着这个曾经在渝都上下文盲中找出的难得识字的人,最开始只是昂他搜集一些坊间传闻,当年渝都瘟疫他盛怒之下甩锅他一个耳光,还说他自作聪明,不想如今,也有如此见识了。如是过了一息,辛鸾坐直身体,轻缓道,“那孤便将南线指挥交给你。你来试试。”
刹那间,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向辛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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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三大战线改朝换代,中线,南线,北线。
后世史学家称,中线出名将,中线对名将,五王之战中英才与枭雄雨后春笋般冒头,而中线战场就是那个英雄遍地开花的地方,卷入此场战线的的每一位将领,论军事作战能力,放在其他哪一个朝代都足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可他们偏偏扎堆儿在了中境,能人太多的结果就是搞得荆山璞玉都要显得状若平庸,而其中最为传奇的就是武烈王亲手组建的军团,后世三十六年,未来天衍的六位元帅,全部出在他这一支队伍里,成玄两帝所信重的将领,无一不是武烈王的学生。
北线起先攻取西凉之钥,原本最开始只为了占据广阔牧场矿藏,不想传奇的军队对上卓越的对手,辛鸾与西旻麾下两大悍勇名将相遇,打出后世耸人听闻的战果。
而南线,辛鸾“随手”发出任命,不仅仅后世学者没发现主将胡十三在此之前有什么胜人之处,便是当时帐内的所有人也不理解辛鸾是哪里来的信心,竟然对一个资历完全不足的青年护卫,给予了如此的信任。
胡十三当日握着辛鸾给玉印就走了,借助化形之人直飞西南,调出五千兵马,第一站,来县,第二站,锡金走廊,一路像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半大儿子,吸纳降兵,安抚兵民,不断地与自己的本路人马汇合,再继续往前打。
就在后方指挥一度愣神的情况下,胡十三纵横狂奔在南线战场,一个月下七城,三个月下三十六城,初始五个月,攻城数量只增无减,血气方刚,锐不可当。西南得线报曾迟了一步:随邑已经调拨了赤炎老将军史征镇守,辛鸾急命胡十三不要贸然进军,谁知胡十三带的这群人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山沟里的娃子不认识名将,辛鸾的线报还没到长治地区,胡十三的捷报已经回来:“随邑冶铁矿山,占住了!”
昭帝身边常用两类人,一类文质彬彬,实际筋骨桀骜,另一类人默不作声,遇事提刀就上,胡十三无疑便是后者典型。
在中线、北线每前进一步都造成巨大伤亡的时候,南线胡十三气势如虹,过关斩将,一路平推,处于一种停不下来的状态,整整十五个月,因为他行军太过迅速,后方的辛鸾和他的一众谋士也在考虑是否该停一停,巩固防线,担心胡十三的先锋冲入敌军腹地进攻会被拦腰切断,结果胡十三作为主将亲自勘探前线,不顾后方命令,一路胆大心细地向前推进,在辛鸾下过停战命令后,仍然出现了一日夺三城的战绩。
遇到这样的不遵指令的将领,换做别的主君早便不能忍耐,可是辛鸾听说后,直接解下了自己的凤凰符令,将南线军事全权授命胡十三,甚至为了配合他风驰电掣的进攻,辛鸾派人告诉他:别多虑,按照你的想法打,孤帮你搞定后方。
第二日便亲自去登门劝说何方归与巢瑞两位德高望重的将军,请求何方归在收复的南地进行安抚,稳定兵民,巢瑞镇守运输通道,待时以动,若出现任何归而复叛的情况,随时准备救火。
后世也称,昭帝麾下君臣关系极其和谐,天时加人和,整个南线战场,让资历高的人配合资历低的人,年纪大的人服从年纪轻的人,最后打出了如此奇妙丰硕的战果。后人学其皮毛不学其精髓,还以为昭帝是故意如此搭配,利用矛盾来统驭下属,实乃大谬。
而整个南线,虽然在战争早期,昭帝因为准备充分,其人力、战利并未太多调入使用,然到战争后期,两位争雄的帝王实力此消彼长,这些纳入辛鸾势力范围的财、人、物,无疑保证了更强大的后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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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窃脂、仇英、徐守文等人都满腹狐疑地走了,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时风月展了展眉头,左右看了邹吾和辛鸾一眼,背起药箱,也知趣的走了,大帐内忽然安静了下来,辛鸾好像能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刚刚还能挥斥方遒、专横独断的他,忽然有些紧张地绷直了脊背,因为看不见,一时竟有些无措。
邹吾靠过来,先握住他的手腕,再握他的手,像捋一只在午后习惯了独自晒太阳的野猫,低声:“带你去洗洗脸,洗洗手?”
帐内的条件是肯定打不了水的,辛鸾轻点了下头,任他牵着,站起来。这是辛鸾受伤后第一次允许有人给他蒙住眼睛,雪白的布带垂下来,缠绵地抚在他的眼前,满是药的清苦。
一路都不好走,邹吾避开人群队伍,走起偏狭的路,脚下高高低低,时不时就要提醒辛鸾小心,茂密的树枝刮擦着辛鸾,辛鸾任邹吾牵着,也不说话,乖乖地被拉着,乖乖地跟着,之后他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他乖乖地被人挟住肋下抱下了一处土坡,然后被引着蹲下身,乖乖地任人用沾湿的布条擦他的脸和手,乖巧中有无比的温润和依恋。
裹在手上的丝带被解开了,之前的烫伤没有好好的处理,这样浑浊潮湿的地界,伤口破烂开,浸渍着汗水,把那条原本紫色的带子染得污浊不堪。
邹吾和他一起蹲着,将他的手掌耐心地展开,捋着他的五指指缝,沾着水,帮他擦拭血污,然后辛鸾听见他撕拉撕拉咀嚼声音,他的手被抬起,紧接着,一块嚼碎的青草唾在他手心上,沿着一整片肿胀的伤口推开……
邹吾抓着他另一只手里的丝带,好像想要扔掉,辛鸾忽然不安地抓紧,可怜地圈住膝盖:“别扔它,不要扔它。”
邹吾轻轻皱起眉头。
他是听说了五侯之死往回赶的,他猜出了辛鸾要行动了,这一路上,潮水般的消息涌了过来:雪瓴宫,白角异形,齐策之死,齐嵩之死,辛涧弑君,还有给他的平反等等等等光怪陆离的声音……当然,还有辛襄之死。
邹吾又轻轻地拽了一下,见辛鸾实在不放,只能叹息一声:“那我帮你收着。”
辛鸾还在犹豫,邹吾的气息却忽然近了,缓慢炙热地,把嘴唇印在他的嘴唇上。
辛鸾的呼吸陡然一乱,右手情不自禁地叩上邹吾的肩膀,微微仰起头。火热的唇舌并不激烈,邹吾只是抓着他的手腕,没有抚弄他其他地方,好像知道剧烈的亲密行为会吓到他一样,唾液晕染上干涸开裂的嘴唇,舔上去有涩涩的、刺痛的感觉,辛鸾眼眶一热,喉咙里酸楚地哽咽一声,就要落下泪来。
“不要哭。”
邹吾搓了搓他的脸,轻轻地又舔了一下他下唇皲裂的缝隙,“时风月刚刚说了的,你的眼睛,不能哭。”
“嗯……”辛鸾搂住他的脖子,用力地点了下头。
桃花馥郁的味道流水一样骤然爆发出来,浓烈激荡,一下子盖过了周遭混杂的草木腥气,邹吾侧过头去反复啄吻辛鸾的脸颊,像是安抚他,像是提示他,紧接着强健的手臂穿过他的膝盖,用力地掂了起来——
他贴着他的耳朵问他:“去刚才那棵柚木?那能容下我们。”
辛鸾隔着眼前的白布去蹭他的脸,彼此的体温晕染,他激烈地喘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