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鸦,盘旋在渝都上方,悚人地,惊叫着。
时风月被卓吾匆忙喊来的时候,整个钧台宫维持着一股诡异的安静,阖宫的女官集体罚站在中殿扶苏的花草外,胡十三的东宫卫和赤炎军两色服制共同节制着,将钧台寝宫包围得严严实实,里外进出的只有两三个脚步匆忙的亲信使女。
邹吾坐在殿外的石凳上,只穿着暗红色军装里衣,失了魂魄一样,在看到时风月时倏地站直了身子!
他这样如临大敌,时风月从未见过。
刚跨入门就忍不住绷紧了身子,以目询之。
可邹吾根本说不出什么,几步上前,嘴里反复的只有两个字,“快进……快进……”
小卓把时风月忙乱地从下山城的医署中请过来的时候只说是含章太子犯了急症,呕血,请她速来,时风月当时还有些狐疑,直到看到平时一丝不苟的邹吾,此时竟然狼狈地发鬓浮乱、衣襟沾血,她才猛然惊觉这件事不简单。
“怎么了……?”
可邹吾只是轻轻摇头。
他的意思是跟她一起进去,但是显然并不能如愿。他刚走到门口,赤炎亲卫的手臂就架了起来,毫不通融,“邹将军,时大夫可以进,您不可以——您别难为我们。”
时风月瞥了一眼邹吾狂乱的表情就知道要糟,赶紧抓了他一把,飞快道,“人多影响病人休息,你且等我出来。”
邹吾无法,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艰涩道,“……那有劳你。”
卓吾也顾不上哥哥,忧虑地看了两个大人一眼,还是紧着时风月跟进去了,此时暮色四合,邹吾筋疲力竭地回身,只见整个钧台宫近百人呆立着,就好像是天上楼阁中一个个空有皮囊的行尸走肉,没有悲喜,没有表情,一个个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口,无声无息。
邹吾看了只觉晕眩,仿佛是失血过多,根本站也站不住。
“将军小心。”胡十三是在于心不忍,过来扶了他一把。
邹吾却看也不看他,摆了摆手,踉跄了一步又回石凳上坐下。
他已经不知道心里是什么个滋味了,他把手臂撑在石桌上,想要撑住头颅,可是整条手臂从肘部就开始抖,抖到小臂,抖到拳头,他困顿地用另一只抓住自己这一只,死死地攥住,可就是控制不住这颤抖……
他想这双手刚刚还抱过阿鸾,刚刚还被他的阿鸾亲吻过,他的阿鸾还笑靥甜甜地仰头和他说话,可是他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阿鸾一口血就喷在了他的身上……染得他浑身都是血,染得这双手都是血!
“命格属金者,金居木上,木可因金成器,却忌再见金。”
邹吾惊惧地捂住嘴,努力地呼吸,走投无路地,死死克制住那股从身体内部发出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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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落日的余晖消弭殆尽,再不剩一点点,殿里幽幽掌起了灯,其余人还战战兢兢地站着,卓吾、翠儿和茹姬不断端着东西药壶忙来奔去,巢瑞时不时高声喊着亲信去医署取药,令人窒息的恐惧里,众人步履奔忙,无人敢高声一语。
因为钧台宫的阵仗,巨灵宫西殿申豪都过来问怎么了,巢瑞将军治军极严,下令不许外人进入,连申小将军都没有放进来,对外只说含章太子突发急症,正在医治,未免人多手杂,暂不许人入内。
邹吾一直坐在庭中等着,直等到天都黑透了,时风月擦着她蓝布简素的袍子,这才掀帘出来,邹吾立刻迎了过去,嘶声问,“怎么样了?”声音紧绷发颤。
时风月抬眼深深看他,“控制住了。”
邹吾干巴巴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说着闷头就想闯,“……我去看他一眼……”
时风月立刻抓住他的手臂,看了两侧神情端严的赤炎亲卫,小声说:“你别进去了……”
她神色凝重,邹吾只以为有什么内情,她扯他,他自然是任由着她拽着走,两人直走到宫宇黑暗的僻静处,时风月才低声开口,“巢将军不让你进是对的,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卷进去了。”
这几个时辰,邹吾喉咙里一直压着哽咽,一听时风月这般说,当即便没再能忍住,“……是因为我。”
“不是!”
那痛楚的自责,便是菩萨也不忍来听了,时风月拍着他的后背飞快地解释,“不是你。他是被人下了毒,你别乱想自己吓自己……”
邹吾一时间像是没听懂时风月在说什么,茫然地看着她,时风月这才四周看了眼,低声道,“你别瞒我,他当时呕血的时候,你正在和他行房事,对吧?”
邹吾眼睫一跳。
“情热发汗,血速流增,这毒不动情平日是查也查不出的,可人一旦激动起来,毒性就如猛虎爆发致人死地……”时风月眼中蒙过阴翳,“含章太子恐怕已经被人下了至少有七日了,亏是你提前回来了,再迟个几日,积压潜伏久了,那才是真的药石罔救……”
“那……”邹吾脑子有些乱,嘴上更显得语无伦次,“那这毒解了嚒?还要紧嚒?对他有什么影响?还能养回来嚒?”
时风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安他心道,“有我就没问题”,紧接着她又正色,“不过你这个时候不应该想一想这是谁投的毒嚒?这不是下给含章太子一个人的套,这是也要置你于死地啊!”
时风月刚在给辛鸾施针的时候就在后怕。太凶险了,这局面实在是太凶险了,若是换个别人来,根本不见得能顺利地配药逼毒和施针,待她从辛鸾榻边起身,背后简直是湿了层层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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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台宫被巢瑞围得如铁桶一般,什么都探不到,不过……”
巨灵东殿的内室,这里同样的一派紧张气氛。夏边嘉紧皱着眉头,低声朝向繇道,“邹吾好似是回来,刚派去的人说看到有邹吾在钧台殿中庭坐着。”
向繇心头一凛,神色陡变,“他这就回来了?他不是还要几日才能到?”
他们把日子算得明明白白,小太子说过五日正午赤炎回朝,还吩咐了满朝文武都要去水军衙门迎接胜利之师。
“那申豪也回来了?”
“是,两个主将先回来的,我刚还看到了侄少爷……不过,”夏边嘉眼中带着隐忧,“不知道是不是疑心到了我们这里,侄少爷是太子党的人都没能进去。”
一时间,向繇胸中的那口气忽然没了,他瘫坐在太师椅中,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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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毒之人,一定特别清楚你和辛鸾的关系。”
时风月很清楚,这件事到外面只会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含章太子操劳过度,突然急症,呕了血,温养一段时间就好……但是其中之事,她必须要和邹吾说清楚。
“我说了,这种毒必须要缓缓下药,猛烈爆发,今日发作其实并没有成气候,可你想想,你若按照邸报明发的归期回返,等你忙碌几日抽出时间再和他行房,还能是今日的样子嚒?”
邹吾抬起手盖住眼睛,他遍体生寒,想让她不要说了,今日已经就够可怕的了,他还能怎么想……
时风月:“并且,你们平日并不在钧台宫,而在小院对吧?深夜若真的出了什么差池,你们身边一个护卫可信的人的都没有,到时候任何一支武装都可以强行破门而入,按弑君谋逆罪论处你!
“若局面当真到了这个地步,巢瑞、申豪、何方归……你以为哪个太子党敢保你?不查,你只不过是再被人说一次’弑君罪人’,查了,他们就要翻出你和小太子的私情……况且谁都清楚,闺帷枕榻间的事情闹出来,所有人只会看热闹,别人不会觉得这是毒,只会耻笑你们偷情,说你失手把小太子玩死了……为君王讳,任你有多大的功劳,最后这桩投毒案都只会草草盖过,始作俑者逍遥法外,反而是你身败名裂性命不保!’’
时风月医者仁心,从来不耻那些歪门邪道的投毒伎俩,可纵然她经历家破国亡,见过无数风浪,也不曾想这世上居然还有人阴狠歹毒至此,都不必细想,就已够毛骨悚然。
“邹吾,你好好想一想,能猜出来是谁要这么对付你嚒?”
她认真地问他,事关悲门中人,时风月实在是不得不关心。
可邹吾只感觉头晕,“……我不知道。”
“一个也没有?”时风月皱眉,忍不住追问。
可邹吾就要站不住了:“……没有,他们,就算在政见上有所不合,也不至于图谋性命……”
况且他现在真的想不了这些,他脑子太乱了,这些营营算计、可能会有的耻笑与窃窃私语,都让他麻木,他现在都计较不了这件事不能声张,委屈只能一口吞下去……他,他就是只想看看辛鸾。
时风月看着他一片空白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听不进这些了,于心不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去看看他吧,我先回了。”她下山城还有许多病人,可今日许多事情都说不得了,只能让他先自己保重。卓吾战战兢兢地提着她的药箱远远地站着,邹吾也没有心情招呼时风月,自己扭头上了台阶,要进寝殿。
“邹将军……”
守门的赤炎亲卫真的犯了难。
邹吾垂着头根本也不看他,“让开,别逼我和你们动手。”
他刚才不进是知道自己神志有些不清楚,他关心则乱,不知道要在里面添什么麻烦,可都这个时候了,这些人能不能不要再拦着他?
外人诋毁邹吾诋毁得兴致高昂,可赤炎里的都是敬重邹吾为人的真汉子,那亲兵露出迟疑神色来:可主将的命令又不能不违抗……
“让他进来,我有话跟他说。”说话间,巢瑞神色俊烈,已经从寝宫的内室里迈了出来,邹吾脚步不停,越过亲卫,迎着巢瑞直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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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宫屏风的一侧并没有掌灯,悠悠的,一半是惨白的月光,一半是幽微的灯火。
“你就没有想解释的嚒?”
巢瑞在屏风外的桌前箕踞而坐,宽厚的肩膀挡住灯光,良久,他压着嗓子威严喝问。
邹吾就站在他不远处,月色的阴影里,有自暴自弃的坦然和平静:“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您看的那样。”
他没有了几个时辰前低声下气的求肯,好像已经被痛苦和自责煎熬得没有了形状,一张脸孤俊清冷,没有暴戾,没有强硬,就只剩下筋疲力竭的冷漠。
可这态度在巢瑞看来是何其的可恨!
“他一身情事痕迹!”
他压着声音猛地爆发,那一刻,痛恨得简直就像是要拔剑刺穿邹吾,“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嚒?高辛氏的帝子,先帝的独子!朝廷已经有人指出你们往来过密了,你还不守君臣之礼,还敢和他云雨厮缠!”
邹吾抬起眼睛,供认不讳:“是。”
“他知道他是男孩儿嚒?你知道他才十六岁嚒?”
“知道。”
“那你也知道今天卓吾已经去找我了,我是会立刻来钧台宫找太子商量军务的?”
“……是。”
“那你还敢勾着他白日淫乱地胡来?!”巢瑞只感觉太阳穴里的血都要跳出来了!
“知错犯错,毫无顾忌……好啊,好啊!……你认就好!”巢瑞压着嗓子,粗声粗气地喘,“可你不要以为有殿下护着你,自己又刚立过战功,本帅就没法动你!今日这件事就算没法声张,我照样能发落了你!”
说着他手握拳头,一掌将一块拇指大的东西拍在桌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月光下,一枚刻清透无暇的玉印躺在楠木桌上。
刚才众人一片仓皇,邹吾出殿门时更是只穿了软衣,没有配甲,而巢瑞在寝宫稍稍一翻甲胄内侧的褡裢,就翻出了这枚玉印!
“偷窃符印,矫诏调兵,邹吾,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