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什么,害怕没法跟我道歉和道谢吗?”邹吾看着他笑了笑,“过来,坐这里。”
他依树而坐,此时从石头上挪了块位置,还用袖子帮他扫了一下落梅松针。
辛鸾挣扎着跳下马车,他身上的还是昨日的那一件,卓吾没有给他换就匆匆出城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斌没有难为你嚒?”
“没有,我跟他说完话就出来了。”邹吾把兔子晾在一边,说着他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喏,你要的邸报,最近三天的,我都从他要了一份。”
辛鸾接过,看了时间,最近的一版近到了前天。他当时在十字街看到拘捕令,只是慌乱中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涉险也不忘了帮他拿一份。
辛鸾倒是没有急着翻开,只问:“徐斌司丞没有生气嚒?”
“生气啊,”邹吾隔着油纸去撕兔子的腿肉,边说边忙,“哪里有父母官希望自己治下贼盗往来呢,我给他招惹这么大的麻烦,他当然生气。”
邹吾的声音轻松而稳当,辛鸾抬眼看他,想着:他真若无其事,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样。
“那你是如何给他交代的?”
“太平坊桥楼街西第二街最北端的屋子,我们上车的地方,那就是我给他的交代。”
邹吾把兔子腿递给了他,“尝尝?就是没有佐料,但应该还可以,现在可正是打兔子吃兔子的时候呢。”
辛鸾从昨日中午就没进食,老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虽然好奇邹吾是怎么交代的,但是此时饥饿的本能占据了上峰,他想也没想地,探着头就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
果然,这男人靠谱的时候连烤个兔子都靠谱!
那兔子腿的外皮烤得焦黄酥脆,辛鸾这一口咬下去简直发出了脆啪啪的声响,里面的兔肉热烫烫的,却细嫩香浓,咬在嘴里,齿缝瞬间盈满了浓香的肥膏和肉汁,辛鸾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野兔肉,差点连带着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了。
辛鸾嘴边浸出汪汪的油,忍不住露出满足的笑容来,边嚼边对着邹吾大力点头:“好吃!”说着开开怀怀地就要再咬一口,邹吾却忽的悠然地挑眉,不做声地把手往前一递,“好吃自己拿着吃。”
辛鸾的脸很快红了起来,像是被太阳晒到了,邹吾撑着太阳穴安静地看他,看着他露出点儿窘迫,露出点儿害羞,还露出了点儿不自在。
但眼前的小孩儿很快把那点微妙的情绪打散了,欢欢喜喜地从他手里把兔腿接了过去,眼带星星的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好吃!你手艺真好!”
他的不吝夸奖让邹吾笑了起来。
为对方的领情,为对方如此轻易的雀跃,为对方这全然本真的性情。
邹吾提起了他的诸己剑继续烤起来,嘴上慢慢说着昨夜的事情,“徐斌其实也并不想围老师的府,只不过有人举报,正撞上神京上面的人,司务公需,他只能配合追捕。太平坊桥楼街那个屋子,我前几日在里面留了整套的行动痕迹,还留了一张画过的地图路线,我告诉了他,他把这个线索上报,就是立功一件。”
辛鸾已经要习惯邹吾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惊心动魄事了,想来昨夜满城风雨,还有几个人有他的胆量?千寻府被围,府中人公然拒捕,按照常理来说,被通缉之人,趁着府兵撤兵,早该逃之夭夭,便是徐斌司丞自己都想不出还有人逆流而上突然探入他的府邸吧?
被邹吾这样的高手一惊一吓,谁人都要先怯上三分,更反常的是,被通缉之人还在他一筹莫展时地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出来,这简直正当瞌睡有人送枕头啊。
“可他信吗?”辛鸾怀疑。
“信啊。我留了一颗你编发的珠子,王庭敕造,他如何不信?”
邹吾淡淡道:“况且我也没动粗,好好坐下跟他谈的。火已烧身,他能怎么办?忍一时之屈,用我的办法搏上一搏,大好前程可就在眼前,他为何不试?”
辛鸾联想一下一官一匪相对而谈的场面,还是想象不出,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你们具体到底是怎么谈的?……说一说罢,复述一下也好啊。”
邹吾忍不住笑,耐心道,“没有怎么谈啊,就是聊了聊。他问我:‘我围了千寻的府邸,你拒捕,我撤了兵,你倒是来了,怎么?是威胁本官吗?’”
辛鸾莫名觉得徐斌这人可爱,睁大了眼睛笑了一下,问:“徐斌认识你?”
邹吾点头,“只是一面之缘,很多年前见过,好在他还记得我。我就回答:‘大人说笑了,我是来投案的’,他当然不信,让我‘少来’,还说:‘你捅了天大的篓子我管不了你,但是你堂而皇之来我的地方,分分明明没有顾忌我,外有敕令,内有百姓,城中还有柳营的人虎视眈眈,你被人举报一通,岂不是让我这个做官的好看?’我便只能致歉,说:‘给大人添麻烦是我的不是。大人想化解危机,端看大人想要什么了。’”
辛鸾发现了,邹吾这人简直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当时他的状态要多松弛随意,才能将两人对话一字一句都记得。他急急问,“然后呢?”
“我就说:‘我手里有人,也有线索。要线索,我把路线给您,您上报,我们今日两清,但如果是要人……’”
“要人怎样?”
邹吾朝着温和地笑:“还能怎样?又不能把你送出去,‘那我只能得罪他了呗。’”
辛鸾偏着头笑了起来。
这一笑眼神生动,顾盼有灵,简直是浑身上下都在说你怎么这么厉害,邹吾被灼灼的那眼神看着,想用力地敛住笑意,可是却敛不起来,只好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给兔子又翻了一个个儿。
“徐斌也知道抓不住我,我想取他性命却是瞬息易事,昨日闹得那么大,他今日总是要走一次千寻府的,我把线索引开,他今日刚好也不必和老师起冲突了,以后精诚合作,两全其美,他乐得同意。”
辛鸾点点头。
他明白的,其实这才是邹吾的目的。
他不想牵连到老师身上,所以特意折了一圈,孤身涉险卖徐斌这么大的人情,而这人也神奇,那么复杂的局面居然就让他这样心平气和地理出了条理。
辛鸾提问:“那神京来的柳营卫的人呢?昨天他们都在,不会乱说吗?”
邹吾沉默了一下,把兔子从火堆上撤下,在一旁的油纸上一刀剖开。
“有来无回了。”
他垂着眼,淡淡道,“他们在,徐斌也掣肘,到时候功劳被人分走,司丞心里也不会痛快。现在整个天衍都在说我丧心病狂,我不杀几个追兵,反而会很奇怪吧?”
·
南阳。公府衙门正堂上。
摆在少将军申豪面前的是五具着柳营军服制式的尸体,都是咽喉一处贯穿致命伤,死得毫无痛苦。
齐二将神京的柳营、鹰扬、雀山调用到各城池时下过命令,一旦发现可疑情况,除了飞鸽上报回私署以外,还需要就近传信给赤炎的军阵一封,以求援引。赤炎军战马的脚力何等充沛,申豪昨夜接到消息,今日破晓十分边进南阳城,此时不过刚两个时辰,且已经安排手下人疾风暴雨一般,将南阳城中的非住宅坊中上上下下排查了一遍。
不一会儿,骁骑回报,称诸坊内查过并无异样。
“申小将、将军……”
南阳地界的一把手徐斌是个白胖和气的男人,他看着眉头紧锁的申豪,哪怕面前只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将,仍然礼数不尽周到,“卑职从接到海捕文书当天就封锁南阳全境了,且画下影像,严格排查城中,想来现在贼人已经是逃之夭夭,不太可能再重新潜回城中的。”
申豪不置可否,也不纠缠排查结果,只挑眉指着地上的五个人,道,“徐司丞,他们是昨夜向我传报的线人,在你的地界,朝廷钦派的军侯一夜间丧命,您是不是要给我个交代。”
徐斌白胖的脸沁出汗来,他有口难言,却只能道,“这……这’腾蛇’贼人凶悍,既然王庭都来往如无物,卑职这小小府台怎么能和其对抗啊,申小将军,还请体察啊。”
他昨夜就被邹吾夜闯府邸吓得满身是汗,一夜未能成眠,没想到上面来人竟然这么快,赤炎军镇的少将军天没亮就进了府衙!
虽然赤炎于他没有管辖之权,但毕竟这些军人来头都太大,他惹不起,只能有苦难言着强行应对。
申豪却不理会他这些虚词,直指重点:“那千寻府呢?”
徐斌空张了嘴,“啊?”
“司丞别当我刚倒就好糊弄了,”申豪瞥他一眼,话里满是责备之意,“柳营这五卫就是围了千寻府之后回到客栈才出了事,且不说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就说南阳王土之上,居然有平民胆敢公然拒捕?司丞大人,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啊。”
徐斌一时语塞,脸上的汗立刻淌成了小溪流。
申豪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徐斌勉强支撑道:“昨夜,昨夜是有人误报,下官晨起去了千寻府一趟,也带人搜了搜,其实是一场误会罢了。”
申豪笑了:“你怕他?”
徐斌满脸堆笑地看着这位小将军,还没等说话,申豪一敛笑容,冷冷道,“你怕那个什么千寻征,我可不怕他。赤炎是什么品阶的军魂血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就是你们这些不作为的地方官才将这些砍砍杀杀的绿林野莽看在眼里,”说着他抬手,转身便走,“传我命令——”
“报——!!!”
申豪还未下令,却不防却忽有南阳府兵急奔进来,“报!司丞!属下于太平坊桥楼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查到贼人藏匿行踪,发现一张标记过的南境地图!”
申睦闻言,脚步一顿,神色一变。一把扯过那卷布帛,立刻冷肃起来:“这地图……”
·
山上的树丛中积雪未化,邹吾一身月白色的襕衫,一手提剑,一手提着竹筒,在林中小路迈着大步,却慢慢走着。辛鸾吃过了兔子,要喝水,亦步亦趋跟着邹吾,雀跃地点着脚,树林中枯枝繁多,他偶尔伸手脆生生地折断一两根小枝。
忽地,辛鸾想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邹吾与他并肩,忧虑地问:“不对啊,那假地图徐斌交了上去,若是发现我们没有按照那么走,他不是还要获罪?”
他自然而然的好奇,有一点点的小娇气。
邹吾站定,看他一眼,问,“谁说我留的是假地图?”
辛鸾被他问愣了。
“你现在身上有伤,不管骑行、车乘还是步行,我们都没法在短时间里逃遁超过两里,那地图指向的通往南境的垚关,我们的确也是要去垚关的,若留的是假的,我们现在就直接上路了,又何必先躲进山里呢?”
辛鸾不懂,求学若渴:“那为什么不直接留假的呢?岂不是会省下很多麻烦?”
“因为假的骗不了人。”邹吾把竹筒子倒换到左手,“走小路,住大城,在哪补给,在哪喝水,在哪打尖,在哪住宿,若是真的计划过,都是会有标注的,我既然要卖徐斌的面子,替他邀功,总不能没有诚意吧?”
辛鸾跟着他俯身走过一片草丛的下坡,“可……以后我们又不会真的按照原来的计划走。”
“是不会。”
“因为被徐宾这么一围,我们已露了形迹,丧失了先机,所以现在只能将计就计,应变而动。齐策也不傻,他也知道我们不会完全按照原来的计划走了,但这至少给了他们线索,不必再像以往那样大铺大盖大海捞针……如果我是齐策,我会将北上和南下的路封死,把中境、北境乃至水路安排的人手大量调回来,重兵排在通往南境的路上,一路向北的的襄樊、房县、丹阳、垚关,尤其收紧垚关,毕竟过了垚关就是南境申睦的地盘,我们一旦逃脱,他再想追我们就不再容易了。”
下坡之后是一片沙土,邹吾面沉似水,提着剑柄,迅速地勾出南阳所在附近的山脉、重镇、和可以走的几条路线。虽只有寥寥几笔,却已现成竹在胸的天衍半幅山河。
辛鸾看着,茫茫然地只觉得诸己真惨,刚串完兔子,现在被主人哪来又开始在沙地上乱画。但是他不敢乱走神,只一瞬,他又努力跟上邹吾的思路。
他知道他这是在教他。
不同于在南阳千寻府上,邹吾什么自己策定、自己准备,什么都不跟他透露,他现在是在事无巨细、条分缕析地在跟他解释。
开阔的沙土地旁汇聚着一潭小溪,此时水声汩汩,太阳在山峦中升起,五彩斑斓地,正有沁人的泉水从薄薄的冰层下潺潺冲出。辛鸾听着邹吾平稳安定的声音只觉得微妙。梅树、沙滩、溪流,在这避世的一隅,眼前的男人就这样带着一整个他一无所知的世界、和他微妙丰富的人生,倏忽绚烂地,在他面前豁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