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新御书屋
首页祸国·归程 第三十二章 旧梦

第三十二章 旧梦

    秋姜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境中,有一个少年在读书。他是那么专注,以至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也忘记了她。
    于是她心生不满,将棋子放入几旁的青团子中。
    那少年一边看书一边拿起青团子吃,咔擦一声,崩了一颗门牙。
    他震惊地抬头,看见了趴在窗外的她,便苦笑起来:“我得罪了姐姐?”
    “没有。”
    “那这是为何?”
    “疼吗?”
    “当然。”
    于是她展齿一笑道:“那样你就会记得我啦。”
    少年露出不解之色。是啊,他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她就要离家,前往异国,去完成姬家女儿的使命。
    大家族的女儿,都是有用处的。
    长大了或用来联姻,维系利益;或出任女官,光耀门楣。而她的使命更与众不同一点,她要前往一个叫做如意门的地方,去做那里的主人。
    母亲琅琊在临行前将她叫到房中,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半响才道:“你是否不愿意?”
    她道:“这是母亲想要的么?”
    “是。”
    “那么,我愿不愿意,不重要。”她望着琅琊,时间长长,“母亲送二弟走时,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琅琊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你知道?”
    她淡淡一笑。二弟被送走时,她虽然只有三岁,但早慧知事,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问爹爹二弟被送去哪里了,爹爹连忙捂住她的嘴巴,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再后来,老师来了。老师来教导她和大弟上课,有一天教了一首诗,诗里有两句:“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意思是:“曾经形影不离的兄弟,如今相距千里天各一方”。她便想起了不知去了哪里的二弟。
    老师见她情绪低落,问她在想什么。
    她当时已经十分信任老师,虽心有顾虑,还是告诉了他:“我有个弟弟,一生下来就不知被母亲送去了哪里。我偶尔会梦见他。明明连脸都看不清楚,可就知道他在哭,哭着求娘亲不要送他走。”
    不知为何,老师听了那话后神色非常复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问她:“你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老师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你要保证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即便阿婴,也不可以告诉。”
    她同意了。
    第二天,老师带她和阿婴去踏青,再然后,把她交给一个黑衣人:“他会带你去,只看一眼便回来。”
    她从小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一点都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还觉得很兴奋,尤其是那个黑衣人抱着她在空中飞,穿梭于屋顶之上,风声灌得她耳朵生疼生疼,可她却爱上了那种飞的感觉。
    她问黑衣人:“这是武功么?快教我教我!”
    那人张开嘴巴,给她看他的舌头,他的舌头只有一半,他不会说话。
    她心中震惊,有更多的话想问,比如你的舌头怎么没的?你为什么听老师的话?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真的能见到二弟吗?
    这一系列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人将她抱到一个很荒芜的院落,趴在屋顶上。院子里有一个女人在洗衣服,另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蹲在一旁帮忙。
    那是冬天,天很冷,女人的手浸泡在水中又红又肿,男孩便从怀里摸出一壶酒,递到她嘴边。女人小小地抿一口,笑着蹭了蹭男孩的鼻子,男孩便咯咯咯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于是在那一瞬,她明白了——他就是她的二弟。
    男孩似母,他跟阿婴都长得像娘,延续了一幅好相貌。唯独她像爹爹,五官平凡。
    女人洗了一个时辰的衣服,她便趴在屋顶上吹着冷风看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女人洗完小山般的衣服,拉着男孩的手回去了,黑衣人才抱着她离开。
    她被送回到老师面前,老师问她如何,她还没回答,眼泪便一下子流了下来。
    “我不明白。”她道,“老师,这一切我都不明白。”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老师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世间最可怜之人一般,充满了悲悯和叹息。
    而那个所谓的“有朝一日”,一年后,来临了。
    母亲告诉她,姬家有个组织叫“如意门”,每一任门主都从女儿中选出,这一代选中的人,是她。
    她恍恍惚惚地听完,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午夜从梦中惊醒,赤裸着双脚就冲了出去。
    她跑到老师所在的客房,哭着问他:“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老师。”
    老师擦干她的眼泪,再为她处理脚上被石子割出来的伤口,对她说:“我有答案,但我的答案未必是你的答案。因为你所看见的也许跟我看见的不一样。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你的答案是什么,需要你自己寻找。你的选择是什么,也需要你自己决定。”
    她十分不解。那个时候的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姬婴的青团子里藏了棋子,嘣掉了他的一颗门牙,希望他能永远记住自己。然后去琅琊房间,气得母亲心口剧痛不得不躺下。再然后,她被送上了青花船,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船在海上飘啊飘,拥挤的船舱每天都有孩子死掉,船夫们将死掉的孩子扔进大海里,她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看着,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可她原本,是个多么爱笑的人啊……
    秋姜想,这个梦太长了,而且马上就要梦见很可怕的经历了,不行,她必须快点长大,快点把那段时光熬过去才行。
    然后,梦里的速度就真的变快了,五颜六色飞快流转,再停下来时,她被品从目牵着手,走出圣境,来到了螽斯山——如意门的大本营。
    如意夫人坐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如意椅上,一身绿意,几与翡翠混为一体。她的脸很白,头发很黑,五官没有任何瑕疵,依稀间还跟自己有点像。
    于是她确定了——此人,果真是她的亲人,体内同样流淌着姬氏的血。
    她展齿一笑,轻盈地拜了下去:“见过姑姑!”
    如意夫人久久地打量着她,半响后,才说了第一句话:“叫我夫人。”
    从那时候起,她就明白了,姑姑不怎么喜欢她。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她对她寄予厚望,后来又觉得恐怕是天性凉薄,最后依稀察觉出了某种微妙。
    于是她问品从目:“姑姑为何不认我?”
    品从目回答:“看来只能等你满十八岁了。”
    满十八岁,按照族规,如意夫人就要传位给她了。她耐心地等待着。
    然后十四岁,接到一个外出的任务——去南沿谢家,窃取足镔配方。
    窃取东西有很多办法,如意夫人让她自行选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有关谢镔此人的档籍研究了整整十天后,去敲品从目的门。
    她道:“我不想杀他。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拿到足镔?”
    品从目回答:“不,他必须死。”
    “为什么?”
    “谢缤少年时在青楼认识了一名歌姬,生了个女孩,想要娶进家,二老不同意。有一天上街时被贩子抱走。歌姬受不了打击疯了,然后跳河而死。此其一生之痛。”
    她知道,这些在档籍中都写了。
    “谢缤发迹后,便派人四处寻找女儿,跟南沿的青花势成水火,常年拦截他们的船,给如意门造成不小的损失。所以,夫人才把任务目标定到他身上。她真正要的不是足镔,而是他的命。”
    她的手攥紧成拳,半响后道:“我不杀人。”
    品从目走过来,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你有这样的底线很好。但这是她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你必须完成,且要完成很完美,这样,她才没有任何借口不把权杖交给你。”
    “我不明白,老师。我认同您说的如意门是万恶之地,我认同您说的如意门应该毁灭。可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每一天都有新的罪恶诞生,每一天都有无辜孩童死去。早一天,就能好一点,为什么要拖延?为什么非要等我接掌如意门?”
    “如意门是万恶之地,但如意夫人不是万恶之源。杀了她,还是有人略有人买有人杀人有人作恶。没有如意门也有别的门,没有青花还会有红花绿花……沿海三十洲,无数乡民借此谋财,无数渔民借此活命……所以,杀一个夫人没有用,灭一个门也没有用。时机尚未成熟。”
    “那什么时候才算成熟?”
    “待四国国主皆励精图治,待唯方百姓皆齐心协力。待你……”品从目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一字一字,意味深长,“长大,大到足以承受一切风雨。”
    “我……”她咬着嘴唇,却是泣不成声,“我想回家。”
    她好想回家。
    她好想念那个一边看书一边吃青团子的少年。
    她还经常会想起那个喂酒给别的女人把别的女人当娘亲的男童。
    她想念既能看日出又能看日落的朝夕巷。
    她想念璧国精美的瓦舍和整洁的长街,还有那镶着玉璧的高高城墙……
    每一任如意夫人都要在传位给下一个如意夫人后,才能回家。在那期间,她们就算能路过璧国,也绝对不能踏足姬家。
    而她在离开时,还崩了大弟一颗门牙,没有好好地跟他告别。
    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还是那样皱着眉不爱笑像个老头子一样……
    “等你接掌了如意门,结束这一切后,就能回家了。”品从目轻轻地抱了抱她,说了一个字,“乖。”
    十二岁时,她扮作谢柳,去了南沿。
    见到谢缤,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谢柳。我没有名字。我来自如意门。夫人命我从你这里,拿到足镔的配方,然后杀了你。”
    谢缤闻言大骇,下意识去抓他身旁的镔剑。
    她又道:“你若杀了我,夫人还会派别的弟子来,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直到你死为止。”
    “你想如何?”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几根垂柳,意境斐然。
    谢缤看到这块玉佩,表情顿时一紧,一把抢了过去:“这是、这是……柳儿的玉佩!如何得到的?”
    “她在如意门中,但我不知道哪个是她,只有夫人知道,她把玉佩给了我,告诉我可以假扮成她。”
    “她还活着?”
    “我不知道。”
    谢缤抓着那块玉佩僵立原地,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你想找到她吗?”
    谢缤抬头,目光犀利如电,仿佛随时都会朝她扑过来。
    “我的目标是如意夫人。我已经走了九十步,就差最后几步。所以,需要您的帮助。”
    “你想我怎么帮你?”
    “把足镔的配方给我,并承诺不再找青花的麻烦。如此,等我结束如意夫人之后,若谢柳还活着,把她交给你。若她死了,把她的尸体给你。”
    谢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笑了:“我是傻子?”
    “能从普通矿石中提炼出镔的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用配方换一个不知死活的女儿?”
    “我已经来了。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夫人会对我稍微宽容些。”
    “所以?”
    “我有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你慢慢考虑。在此期间,暂停对青花的骚扰,你和谢家都会安然无恙。五年后,若您想清楚了,再把镔的配方给我。”
    谢缤眯着眼睛盯了她很久很久,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如此过了三天,品从目出现,给了她十个人。她带着这十个人敲开谢缤工坊的门。他看见这十个人时,面色顿变。
    “您想通过他们向如意夫人告密,揭发我对她有异心。”她朝他笑了笑,而那十人已跪地不起浑身战栗。
    他们都是青花的人。谢缤一向跟青花不对付,但打交道久了,也认识了那么几个组织里的人。在她这个假谢柳出现的第二天,他就去收买青花的人,一层层地引荐上去,想要告发她。
    他的目的很简单——我不信任你。所以,如果能用你换我女儿的下落最好,不能,出卖一个如意门弟子也不算什么。
    可惜,整个青花都在品从目的掌控之下,因此,这十个人前脚刚被收买,后脚就被抓了。
    她注视着面沉如霜的谢缤,笑了一笑:“我带他们过来,就是告诉你——这招没用。我在如意门中比你想象的厉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能够对付如意夫人的人,只会是我,而不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找到谢柳,那也是我。”
    谢缤沉默,他也只能沉默。
    他默许了她的提议,任由她以谢柳的身份住进谢家。
    她知道他没有放弃继续寻找谢柳,她也知道他什么都查不到。谢柳失踪于品从目加入如意门之前,因此,她的档籍在四国谱中。而四国谱的下落,只有如意夫人一个人知道。
    四年里,她扮演谢柳,度过了一段还算惬意的时光,甚至还因为要跟李家的公子联姻,而趁机去了一趟璧国。
    她的马车在朝夕巷前停了整整一个下午。然而人来人往的身影中,没有阿婴。
    她很想跳下车冲进去,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到时候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会很好看,尤其是娘。
    可是当她想要不顾一切地任性妄为一场时,看见了路边几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打打闹闹吃着糖葫芦穿着花衣裳,而同样差不多的年纪,圣境内的孩子已开始学习拿刀杀鸡杀羊杀小狼。
    孩子们打闹着从马车前跑过,留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紧闭的车门内,她靠着车壁长长叹息,最后轻轻一笑,吩咐马车继续前行。
    然而,就当马车经过另一条叫做浣溪巷的窄道前时,她看见了一个极美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捧杏花站在一家叫做“天墨斋”的字画店前,夕阳微沉,为她镀了一层金光,她比杏花更夺目。
    小姑娘从车窗中也看见了她,忽然一笑,凑上前来:“姐姐,买花吗?”
    马车没有停,小姑娘便一直追着车道:“姐姐,买一枝吧!”
    她见她追的辛苦,便让车夫停车,掀帘问道:“这枝杏花多少钱?”
    小姑娘甜甜一笑:“两文钱。”
    她不禁想:如此美貌,只是卖花,真是浪费。
    车夫给了小姑娘两文钱,小姑娘将最漂亮的一枝花递进窗来。于是她不禁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曦禾。姐姐若要买花,再来天墨斋找我呀。”
    秋姜想,那真的是她人生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路过一条街,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花两文钱买了一枝杏花。
    彼时的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卖花的小姑娘最后成了她弟弟的劫数。
    两个弟弟共同的劫数。
    当她跟李家的公子李沉相完亲回南沿时,谢缤将她请进了密室,告诉她,他想通了,愿意把足镔的配方给她。
    她问:“是什么让您突然改变了主意?”
    谢缤苦涩一笑,将一块沾血的手帕递给她:“我得了痨病。大夫说我没几年可活了。”
    她盯着那块手帕,不说话。
    谢缤又道:“你这次议亲归来,内子在帮你准备嫁妆。我看着那些嫁妆,就忍不住想,柳儿比你大一岁,若她还活着,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我已经找了她十几年,再找下去,就算能找到,也耽搁了她最好的年纪。我不仅想让她平安归来,更希望她此生余年快快乐乐,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有家人庇护,有夫君爱怜,有儿女孝顺。所以,我用足镔,买她余生。”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万一她已经死了呢?”
    谢缤的眼神尖利了起来,沉声道:“那么,我用足镔,买如意夫人的命。”
    于是她在谢家又待了一年。看着谢缤的病一天天严重,看着嫁妆一点点备好,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上婚船前夕,谢缤终于把配方告诉了她。
    “我只说一遍。”他当即背了一遍,“记住了?”
    她默默记下,确定没有疏漏后,反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为何你从不问我是谁,为什么想要对付如意夫人?”
    “你来到我家,五年了。五年里我一直在观察你。”
    “你认为我可信任?”
    “不。”
    她皱眉。
    谢缤又道:“但你有一句话说的没有错——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能够对付如意夫人的人,那个人,是你。不是我。”这五年,他将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时常会有一种荒谬之感。在那之前,他不认为世上有那么聪明的人,学什么都能学的很好,他认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琴棋书画奇门遁甲经济兵略的人不可能存在。可她突破了他的认知。她甚至还会武功,当她想在夜晚偷溜出去时,没有任何家丁追得上她……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真的为足镔配方而来。她所图谋的东西,必定极大,大的常人难以想象。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记住,我买的是……”
    “谢柳的余生。或者,如意夫人的命。”
    谢缤一笑,向她伸出手掌,她以为是要跟她击掌,刚要迎上去,那手掌却落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孩子呢?既养出了你这样的孩子,怎么舍得让你做这些事?”
    她感应着那只手,眼眸沉沉,忽然间,失去了声音。
    十二岁到十七岁。她在谢家顶着他女儿的身份长大。
    那是一段跟圣境,甚至跟姬家完全不同的时光。
    在姬家时,父亲很疼爱她,母亲虽然严厉,但也对她寄予了厚望,更有弟弟陪伴,任她欺负受她捉弄,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圣境时,每天都九死一生,所接触的全是背叛、杀戮、欺诈等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禽兽,若非始终有老师在一旁牵引指导,早已迷失和沉沦。
    可在谢家,谢缤从不限制她任何事,谢夫人也表现出了正妻对外室的女儿的宽容,虽然疏远,但并不使坏。至于谢家的其他人虽然背地里议论她,偶尔玩些小把戏想欺负她,但跟圣境里的弟子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她最自由的一段时光。
    她几乎忘记了如意门,忘记了如意夫人,尽情地跟老师学习一切她所喜欢、所感兴趣的学问。
    她知道老师经常回璧国教导阿婴,便总问他:“我和阿婴,孰好?”
    老师笑道:“你学的比他快。但他学的比你精。”
    她只能叹气。她性格跳脱,不像阿婴那般沉得下心去钻研,所以很多技能于她而言学会就行。比如武功,在圣境的同批弟子中就只能算是中上。
    她总是向老师打听弟弟的消息,老师便问她:“想不想见见?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见到后,抱头哭一痛,然后各回各家么?”她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抿紧唇角,“不,事不成前,我不见。”
    她当时想:我得等到尘埃落定,一切结束,再干干净净地回到阿婴面前,叉腰告诉他,你知道你姐姐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么?你是不是很崇拜我?佩服我?
    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便觉得有了盼头,有了些许对抗绝望的力量。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再也没能见他一面。
    她的弟弟姬婴,死在了如意夫人的阴谋下。
    秋姜飞快地奔跑着,梦境回转,她仿佛还在那辆马车上,马车停在了朝夕巷,她不顾一切地打开车门,冲下去,一脚踹开姬府的大门,喊道:“阿婴——阿婴——”
    门内空空,一个人也没有。
    “阿婴!阿婴——”她绝望地哭出声来,“我回来了!我成功了!我从如意夫人口中得到了四国谱的下落,如意门的三万弟子都可以回家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也回家了……”
    可是为什么……你却不在了呢。
    父亲不在了,母亲病逝了,连你也不在了的这个家,我虽然回来了,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骗我!你和老师骗我!你们拟定了这个狗屁计划,说成功了就能回家的!你们两个大骗子!大骗子!”她嚎啕大哭。
    这个梦境真的很长很长。
    秋姜看着自己在荒芜一人的白泽府中嘶声痛哭,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痛哭、抑郁和绝望通通哭出来。
    但她心中非常清楚,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从言睿踏足姬府,成为她们两个的老师时起,就已注定了百年不倒的如意门,终于迎来了结束它的人。
    结束它的不是她,不是姬婴,而是品从目。
    ***
    言,视为三口,幻化成品。
    睿,取其下半部,拆为从目。
    品从目,就是言睿。
    这位名斐天下的唯方第一大儒,本是闲云野鹤,世外仙人般的存在,却因看见民生疾苦而入世,为了铲除如意门而来到姬府。他收姬忽和姬婴为徒,为的就是感化二人,从源头上结束一切。
    他教了姬婴仁善,教了姬忽百变,将大义的种子埋进两个少年的心中,然后再精心灌溉,耐心等待,等到她们成年。
    他让姬忽配合如意夫人执行“奏春”计划,而他和姬婴则在“奏春”的基础上设计了最早的“归程”。后来,姬婴不幸早逝,薛采接替他,将这个计划修正和完善——
    “联三国之力,想要灭掉如意门很简单。但想要妥善安置门内的三万弟子,防止他们暴动作恶,必须得找到四国谱。一个人,只有有了名字,才是‘人’。而一个人,有了家,才会安分。这不仅仅是公子的心愿,也是皇后想要的真正的安定。”
    阴暗的小屋内,薛采、品从目和风小雅一起商讨着这个计划。
    “这一年来,通过红玉和朱小招可以确认,即使亲近忠诚如他们,如意夫人也毫不信任。所以,她只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下一任继承人。”
    “可她偏偏又不服老,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权。”
    “要让她亲口说出四国谱的下落,可能只有下一任继承人将死之时。”
    风小雅皱眉:“将死之时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既然如意夫人迟迟没有传位给姬忽,就说明她不信任姬忽。想让她告诉姬忽四国谱的下落,除非她死。”
    “她不能死!”风小雅一口拒绝。
    薛采盯着他的眼睛道:“她可以假死。就像当年,你‘杀’她那次。”
    风小雅沉默了。
    品从目听到这里,开口道:“如何杀?如何让她刚好‘死’在如意夫人面前?如何让她‘死’前来得及提问和得到答案?”
    薛采的眸光闪了闪,沉声道:“我们还需要两个人。一个医术很好的人,能确保假死成功,和死后及时复活。一个如意夫人还算信任的弟子,顶替红玉给她安全感,好让她放心的待在某个地方,看完这出戏。”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品从目道:“我知道有那么一个弟子。但她不一定听我的。”
    风小雅道:“谁?”
    “罗紫。老程王的妃子,颐殊继位后她就逃了。”
    薛采忽笑了起来:“很好。我正好认识一个医术很好的朋友,而且那个朋友也认识罗紫。”
    品从目眉梢微动,猜出了答案:“江晚衣?”
    ***
    秋姜想那真的是个不错的计划。江晚衣说服了罗紫,罗紫答应帮忙,她把如意夫人带到了她的小楼里。那里又隐秘又安全。只等她完成芦湾的任务,抓了颐殊归来,就可以借江晚衣之手假死在如意夫人面前,问出四国谱的下落。
    只是谁也没想到,颐殊会那么疯狂,会想把整个芦湾都沉了。
    也没有预料到,朱小招突然撕掉亲切和善的面具,暴露出了想要当程王的野心。
    更没想到,芦湾大水会令品从目奄奄一息,也落到了朱小招手中。
    幸好薛采及时赶到,跟风小雅汇合,然后随机应变,让江晚衣出面把朱小招引到罗紫的小楼,并在马车上给她诊脉时偷偷将假死药塞入了她手中。
    到小楼后,罗紫又一直挡在她身前,品从目吸引如意夫人和朱小招的注意力,让秋姜掐着时间服了药。
    品从目自知落入如意夫人之手会生不如死,为了彻底动摇如意夫人的心志,也为了给秋姜铺路,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死给了如意夫人巨大的打击,再加上朱小招的死,如意夫人的精神不由自主地松懈了。
    秋姜于那时开口问她四国谱,她果然告诉了她。
    但如意夫人最终还是留了个心眼——她亲自动手又“杀”了秋姜一次。
    这一箭可真疼啊。
    秋姜在梦中看见这一箭,穿过她的身体,射中如意夫人的脸,然后,再穿过她的头颅,射中了品从目,最后,穿透品从目射向了遥远的墙角——
    那里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一边捧着书,一边拿起青团子吃。
    秋姜泪流满面地注视着那个少年,看着箭头最终来到了他跟前。
    快逃啊,阿婴。
    快逃!快逃啊!!
    她拼命挣扎,想要冲过去推开他,然而,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了,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射进了他体内。
    少年手中的青团子啪嗒落地,镶嵌在青团子里的棋子哒哒哒地滚到她脚边。
    那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再然后,无边黑暗席卷而至,将眼前的景象连同她一起吞噬。
    阿婴……
    ***
    一道霹雳划过夜空,雷声轰鸣,暴雨却迟迟未下。
    就像三尺外的小楼,房门紧闭,江晚衣仍没有出来。
    颐非坐在抄手游廊处的栏杆上,看着夜空中诡异变幻的景象,心中盼这场大雨快下,又怕这场大雨真下。
    就像他既盼小楼的门快点打开,又怕门打开后江晚衣告诉他不行,救不活秋姜。
    秋姜的身体本就在海难中受了重伤,一直没有好好调理,又连日奔波,被朱小招落井下石地戳了好几下。按照江晚衣的话说:“就算我不给她假死药,她也能真死。”
    他这才知道,江晚衣上朱小招的马车时,这场最后的局便开始了。
    而这一局的关键是——让如意夫人确信秋姜会死。
    虽然中途出了很多意外,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四国谱的下落。薛采已安排人去品从目家中搜寻了。所有人都在忙碌。他本该尽快回芦湾,那里还有一大堆事等他处理。
    可他不敢走。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这一走,就再也再也见不到秋姜了。
    颐非屈起膝盖,将额头抵在腿上,眉毛处到后脑勺像有无数根铁丝拼命箍紧,像是芦湾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一栋栋残破不堪的房屋,在不停地召唤他……
    他突然跳起,一拳狠狠地砸在栏杆上。
    栏杆咔擦一声断了。随即响起罗紫的惊呼声:“你这是干什么?!!”她冲过来,无比心疼地抓住断裂了的栏杆,凄声道:“这可是我特地从东海运来的黄花梨啊……”
    颐非觉得有些尴尬,忙落地站好,想要道歉,却又觉得更尴尬了。
    罗紫对他怒目而视:“你为何不去做你该做的事,留在此地祸害我的宝贝?”
    颐非叹了口气。
    “你还有脸叹气?”罗紫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突然跳起来打他的头,“皇位啊!皇位在等着你啊,还不走?!”
    颐殊仍在薛采的控制中,颐非此刻回去,正是趁机收买民心积累功勋的绝佳时机。筹谋了那么久,期盼了那么久,却偏偏卡在此处,连她看了都着急来气。
    颐非没躲,生生挺了那一下,然后又叹了口气。
    罗紫冷笑道:“亏我以往还觉得你是铭弓的孩子里最成气候的一个,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感情用事的麟素。你比他还废物,你想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也得看看那美人心里有没有你。人家是有主的,莫非你还想跟鹤公抢?”
    颐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神色显得有些古怪而复杂。
    罗紫便又抬手打他头道:“看什么?怎么我说不得你?名义上我可还是你的母妃呢!”
    “你会跟我回宫么?”
    颐非轻轻一句话,令罗紫动作顿止,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断了的栏杆,最后也叹了口气。
    “白泽公子想让如意门的可怜人儿们全都‘归程’,却不知有些人,是没法回家的。”罗紫说着颇为讽刺地笑了一下,“他站得太高了,把世人都想得太好了。在我看来,他比颐殊可疯狂多了。我能理解颐殊,但我理解不了他。”
    颐非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也不是很理解,但我敬佩那样的人。”
    “是啊……起码这个狗屎的世界里,真的有一帮人在做一些让它变得好一点的事,甚至不惜付出性命……”罗紫又摸了摸栏杆,“无论如何,这一次,我是真的自由了。可是……”
    “可是,当你有自由时,你反而更加眷恋钱财权势的感觉。”
    罗紫抬头朝颐非哈哈一笑:“没办法,小时候穷怕了嘛,其实你跟我同一类人,小时候缺什么,长大后就格外想要什么。我缺钱,所以我贪财;你缺爱,所以你在这里徘徊,不肯走。”
    颐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没有接话。
    “但是小非……”罗紫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们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白泽公子、品先生,还有你的美人儿,他们是一拨的。他们随时可以为了大义去死,把自己折腾得多惨都无怨无悔。那样的人,就像滔滔江水,直奔海洋而去,不会为沿途的任何风景停留,自然也不会为岸上的谁止步。你如此缺爱,就不应该喜欢上那样的人,因为,注定从他们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漏说了一个人。”
    “什么?”
    “他们那一拨人里,还有一个江晚衣。”
    罗紫面色顿变。
    颐非笑了起来:“所以你这番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下轮到罗紫沉默,她的手在栏杆上握紧松开,再握紧松开,栏杆上留了一个微湿的手印。
    “你父王……虽是一国之君,却常年处在如意夫人的淫威下,他有很大的野心,却郁郁不得志,只能从别的地方发泄。颐殊所承受过的一切,我都受过。”
    颐非心中一悸。
    “我这样的人,虽用最华丽的衣服和最昂贵的珠宝装饰自己,显得人模狗样的,其实……内里肮脏不堪。”罗紫朝他挤出一个微笑,轻轻地说道,“我不配啊,小非。我连仰慕一个人,都不配。”
    颐非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向她身后,她身后,小楼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江晚衣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僵立在门口。
    罗紫顺着颐非的视线回头,看到他,顿时一惊,连忙岔开话题道:“那个、七儿哦不秋姜,哦不姬忽,管她是谁呢,她醒了吗?”
    江晚衣摇了摇头。
    颐非的心一下子攥紧了。
    “不过,她的命,算是暂时救回来了。”话音未落,颐非已冲了进去。
    江晚衣看向罗紫,罗紫慌乱地挽了挽发髻:“突然想起大家都没吃晚饭,我去准备……”说罢忙不迭地走了。
    江晚衣注视着她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
    ***
    秋姜躺在榻上,呼吸平稳,面容宁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颐非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然后才注意到——风小雅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这边。
    他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如何了?”
    “若今晚能醒,便无事。若不能醒……”风小雅说不下去了。
    这时江晚衣回来了,替他接了下去:“若不能醒,恐怕就一直这么睡着了。她这种情况已非药物可控,要看她自己的意志。”
    颐非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你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想醒?”
    江晚衣点点头,“你看她现在面容平静,是因为我点了佛手柑,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无意识地挣扎,应该是梦见了很可怕的事。”
    颐非注视着秋姜毫无血色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寒。
    “请你进来,是让你和鹤公一起想想办法,如何唤醒她。我必须要提醒一句:她就算醒来,状况也不会很好。五感皆有一定程度的损伤,内脏也是伤痕累累,武功是肯定没有了,能否跟正常人一般行走也是未知数,总之……就算醒,也会活得很辛苦。”
    颐非没有表态。
    风小雅也没有。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静谧得有点可怕。
    江晚衣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发生在璧国宝华宫的一幕。在那里,也有一个人,这么静静地躺在榻上,等待命运的抉择。
    守在她身旁的姜皇后哭得双目红肿,就是不肯让她就此死去,甚至不惜跟他闹翻。可最终,薛采进去,替皇后做了选择,也替那个人做了选择。
    两个场景在他眼前重叠,世事如此折腾人心,尽教人,两难抉择,生死销魂。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悄悄地退了出去。
    颐非和风小雅彼此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颐非心想看来我不开口此君是不会开口了,算了,还是我先来吧。便深吸口气,道:“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风小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在你进来前,在神医抢救她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坐在这里,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姬婴当初上云蒙山,见到她时,为何不唤醒她?”
    颐非心中一咯噔,薛采的那句话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姐姐既已前尘俱忘,就不要再打搅她。他们两个之间,起码有一人可以摆脱命运,是上天之慈。”
    那其实不是上天的慈悲,而是姬婴的慈悲。
    姬忽此生,可以说是活得太苦。比他和风小雅还有任何一个人都要辛苦。她既背负了姬家的使命,也承受了姬家的罪孽。她既要获得如意夫人的认可,又要坚持信念不动摇。她骗了所有人,也救了所有人。而她牵挂了十几年的弟弟,至死也没能再见一面。
    她所经历的一切,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坚持不到最后。而她虽坚持了下来,却已遍体鳞伤。也许就此离开才是最好的解脱,可他们太贪心,拼命把她留下来,想从她身上求一个结果。
    颐非的手颤抖了起来。
    风小雅缓缓起身,走到榻前,注视着秋姜平静的睡容,缓缓道:“我不打算唤醒她。我想跟她一起走。”
    “什、什么?”
    “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她想做的,已经实现了。人世间于她而言,于我而言,都已没有遗憾……”风小雅直视着颐非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让我们走吧。”
    颐非张了张嘴吧,却已发不出完整的字音。


同类推荐: 神道仙尊做局我的极品美女老婆都市小保安至尊保安逆天丹尊都市沉浮都市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