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张迎康突然盯着应颜,眼里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
多了一丝僵硬与冷凝。
应颜看到了,顿时万分委屈,“你真的全把我给忘记了,一点点都不记得了吗?”
张迎康看着应颜,慢慢拧起眉。
应颜只能把挂着眼泪珠子的脸朝张迎康凑近,微抬着下巴,露出纤细的脖颈:“你看。”
因为哭泣,应颜的鼻尖红红的,嘴唇也红润润的,小巧红润,泛着光泽。
张迎康看着看着,便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应颜立刻着急道:“你再好好看看,好好想想。”
“下巴这儿,你仔细看看。”应颜说着,使劲抬着下巴。
张迎康转回视线,仔细地看了看,终于在她的下巴底处看到一道很细长的疤痕。
疤痕淡得几乎跟皮肤一个颜色了,位置又有点靠下,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不过张迎康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显然对这道疤痕并没有印象。
应颜仔细地瞧了瞧张迎康的表情,心里顿时极为失望,不过依旧不死心地指着那道疤痕道:“你看着它再想想,有没有觉得它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十多年前,临城,你救过一个人。”
这提示,就差直接说出自己是谁了。
听到这话,张迎康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又盯着应颜看了一会,有些犹疑地开口:“你是......胖胖?”
应颜的表情一僵,连忙摇头:“不是。”
而后一板一眼地纠正道:“我是颜颜。”
张迎康盯着应颜,似乎有些无法将眼前的人跟十几年前的小女孩联系起来,眼里还带着犹疑不定:“真的是你?”
应颜看到张迎康终于想起来了,顿时双眼亮晶晶的点头如蒜:“嗯嗯,是我,就是我。”
之后凑近张迎康,眨巴着眼,一脸乖巧等夸的样子。
张迎康看着应颜,又回忆了一下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终于开口:“你的变化很大。”
除了骨碌碌、发着光的眼睛能找到一丝熟悉感,其它几乎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了。
应颜立刻骄傲地一扬下巴:“那当然,其实我是天生丽质,只是小时候还没长开,我当时就跟你说了,等我长大了肯定会很漂亮的。”
说着,应颜把眼尾朝张迎康轻轻一扬,眨眨眼:“现在你还觉得我是恩将仇报吗?”
一脸骄傲得意的小表情。
听到这话,张迎康移开视线,垂下眼。
应颜说的是他们刚见面那天发生的事。
那年夏天张迎康因为选哪个专业的事跟父亲张云成大吵了一架,性格都很强硬的父子两人立刻进入冷战了状态。
张迎康本来是去临城找一个同学,想去他那冷静一段时间,结果到了地方却迷了路,最后转来转去的直接走进了死胡同里。
张迎康当时掉转过头、刚想打电话问路的时候,便突然听到头顶上方有人说话的声音。
“姐姐,姐姐,下面有一个好好看的哥哥。”
“我不信。”
“不骗你,真的,你快看。”
“真的?”
张迎康抬起头的时候,便听一声呼叫,随后便看到一个小姑娘抓着一根快要断裂的树枝。
摇摇晃晃的,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张迎康一惊,赶紧跑到下面张开手:“往这跳,我接住你。”
下一秒,那个小姑娘便干脆利索地松开手跳了下来,快得张迎康差点没反应过来。
张迎康一把接住人的时候心里就是一咯噔。
太沉了。
果然,只听“咔嚓”一声响,张迎康便抱着应颜摔到了地上。
地上正好有一颗尖锐的小石子,应颜落地的时候顿时感觉下巴一阵刺痛。
不过她也知道另一个人应该受伤更重。
应颜挣扎着翻过身,待看清救命恩人的脸时,突然愣住,双眼猛地放光,立刻语速极快道:“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唯有以身相许了。”
说着一把抓住了张迎康的衣角。
生怕让他跑了。
张迎康当时已经疼得脸色惨白了,听到这话低头看了一眼应颜沾满了灰、又圆乎乎的小脸,一边痛得直吸气一边咬牙道:“那你这真是......恩将仇报了。”
应颜顾不得下巴处的疼,立刻鼓起脸不服气道:“你没听过女大十八变吗?等我长大了肯定就会很漂亮,到时候我一定会漂漂亮亮地去找你报恩的。”
把报恩的话简直讲出了报仇的气势。
张迎康想到那时的事,淡淡地笑了一下,而后看着应颜,突然开口:“所以,你现在是来报恩的吗?”
因为想报救命之恩,所以想方设法地接近他、想要治好他。
应颜直点头:“嗯,我爷爷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当年救了我,我肯定要信守承诺的。”
她这么多年都一直等着对他以身相许呢。
张迎康看着应颜执着认真的神色,沉默了下来。
应颜想起什么又道:“而且你都亲过我了,总不能耍无赖的吧?”
张迎康的表情一顿,抬眼看着应颜。
当年因为张迎康在树下接住应颜,手臂跟小腿都当场骨折了,后来一直在应颜家养了快一个多月才好。
等张迎康身体好了要走的时候,应颜慌了,立马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张迎康的小腿死活不让撒手,一边哭,一边抬起下巴露出那道疤,对着站在旁边直摇头叹气的爷爷道:“爷爷,您孙女毁容啦,以后肯定嫁不到好人家了,您可想清楚了,今天放他走了,那就是过了这村没这店啦。”
像是要强霸民男的女土匪似的。
“......”
“......”
后来好话哄了半天,应颜才渐渐停止嚎哭,不过依旧紧紧地抱住张迎康的小腿,那双乌黑晶亮的眼睛骨碌碌地直打转。
最后,应颜对着张迎康提出要求,“那你亲我一口,盖个章,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你也不许耍赖。”
当年张迎康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个子很高,气质沉冷,性格也成熟,而应颜只有十三岁,个子又矮,圆滚滚的、脸上带着稚嫩的婴儿肥,根本就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模样。
张迎康看着那个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小胖子,艰难地找了个地方,随便亲了一口。
完全是应付小孩子。
张迎康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是又没有特殊的癖好,不可能对那么小的女孩产生什么心思。
对上张迎康的视线,应颜丝毫不脸红,下巴一昂:“反正你亲过我了,你就要对我负责。”
“而且,你还骗了我。”说到这,应颜立刻鼓起脸。
张迎康当年跟应颜说的是他住在江城,一个遥远的城市,离这有十万八千里。
张迎康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所以,你上次讲的对火有阴影的悲惨故事,其实是那件你因为贪吃、偷偷抓来一只鸡去烤,结果把整个房子都烧了的事?”
应颜:“......”
为什么他的记忆力要那么好?
此刻,沉默将是她最后的骄傲。
张迎康又不含笑意地翘翘嘴角。他还记得那时候的她亲口说过,她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蹭完这家蹭那家,一天能吃好几顿,导致从小就胖,所以他们才都叫她胖胖,根本就跟“瘦骨嶙峋、营养不良、枯黄的头发如同眼神一样暗淡无光的她”,搭不上边。
她说过的话,不知道有几句是真话。
她骗的更多。
应颜估计是也想到了自己之前说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赶紧岔开话题:“那个,我们久别重逢,说点开心的事吧。你看,我说过会来找你的,真的找到了吧。”
提到这个,应颜立刻开心起来:“你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都没有多少变化,我当时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张迎康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自嘲,他才是变化最大的。
从能走能跳,变成只能瘫在床上的废人。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张迎华手里拿着几张报告单子走了进来,看到满面笑容的应颜脚步微微一顿,扬了扬眉问道:“在聊什么?”
之前明明还是一副忍不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应颜立即扬起嘴角开口:“我们正在聊以前——”
“没聊什么。”张迎康立刻开口打断。
应颜愣了一下。他似乎并不愿意让张迎华知道他们的事。
张迎华没在意,走到床边弯腰给张迎康掖了一下被角,温声道:“迎康,这次姐姐要去国外出一趟差,可能要一个多星期的位置才能回来,姐姐不在的时间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
说完,张迎华又转过头对着应颜道:“帮我照顾好他,我把杨峰留下来,如果有什么事你就找他。”
现在的张迎华显然对应颜很信任。
应颜看了看张迎康一眼,点点头。
张迎华离开后,应颜立刻又变成了笑眯眯的模样,一会凑过来问问这一会又问问那。
仿佛回到了当年张迎康因为骨折躺在床上的时候。
那时候应颜每天一早醒来便跑过来蹲在他的床边,一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烦心事。
这么多年了,她似乎一直没变,永好像永远那么开心快乐、无忧无虑。
而他,早已面目全非、千疮百孔。
唇边突然碰到了一个东西。
张迎康回了神,看到应颜正捏着一块香酥糖,笑意盈盈地盯着他:“香酥糖,我知道你爱吃。”
张迎康的表情一顿。
当年骨折后张迎康只有一只手一只腿能动,整天躺在床上,不仅身上贴着膏药,还要每天喝着味道很苦很刺鼻的中药,毕竟那时候张迎康还很年轻,心性不够定,没两天他便烦躁起来。
后来应颜再端着中药过来的时候,张迎康就不愿意再喝了。
“为什么要喝中药,不能直接吃药丸吗?”
张迎康很不理解,看着端着中药、胖乎乎又双眼亮晶晶的女孩,简直怀疑她是故意的。
“爷爷说喝这个没有副作用,而且加了其它的药,对你的身体很好的。”
张迎康还是不愿意喝,皱着眉:“太苦了。”
应颜听了后稍微想了下便放下碗跑了出去,没一会儿便又跑了回来、张开手露出了手里的香酥糖:“你把药喝了,我就给你吃。”
香酥糖。
当时张迎康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着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那个香酥糖的味道,几乎跟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张迎康没张唇,看着应颜突然问了出来:“这个糖,哪里来的?”
香酥糖有很多,但是这种味道的香酥糖几乎找不到。
应颜一听他感兴趣,立刻双眼亮闪闪道:“这是我让婶娘寄过来的,我有好多,你要是听话,我就奖励你一块。”
跟当年一样的语气。
“我有好多香酥糖,你听话,我就奖励你一块。”
“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把我的糖都给你。”
“你当年吃的香酥糖是婆婆亲手做的,那个味道还要香,可是......婆婆已经去世了,婶娘是婆婆的女儿,她做出来的味道已经跟婆婆的很像了。”应颜的语气里有着失落有着怀念。
应颜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对老胡同里的每一个人感情都很深。当年临城大地震的时候,有很多人永远地埋葬在了那里,还有很多人被安置到各个地方,再也没能联系上。
想到什么,应颜立刻又高兴了起来:“婶娘跟婆婆都是洛城人,婆婆去世后婶娘就回了洛城,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她。”
洛城。
张迎康顿时明白了。他的母亲就是洛城人,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去过洛城。
似乎有些累了,张迎康闭上眼侧过头,并没有吃那块糖,神色透出冷郁。
应颜看了看张迎康的脸色,把糖块塞进自己口中,看两眼闭着眼的张迎康,再啜啜两下,仍觉得心里甜甜的。
——
晚上的时候,医生又来检查了一遍,确认张迎康已经基本没什么问题了。
不过应颜似乎被张迎康吓怕了,并不放心,直接打电话让杨峰送来了一张折叠床。
就这么把床贴靠在张迎康的病床旁边。
张迎康看着旁边的折叠床,又看了看抱着毛毯走过来的应颜,清冷的眉越皱越紧。
“你在做什么?”
应颜瞄了瞄张迎康的脸色,犹豫了一下,把折叠床稍微拉开了一点,在两张床之间留开了一道缝。
“这样,可以了吧?”应颜眨巴眨巴眼。
张迎康脸色更冷地盯着她。
应颜凝眉想了想,最终把头一撇,假装自己看不到。
张迎康顿时眉心直跳,咬牙:“回自己房间。”
应颜鼓着脸,坚决道:“我不。”
张迎康的脸绷得更紧,似乎在忍耐,“你是个女人,这里不是只有一个男人。”
给张迎康护理的男护工,每天夜里值班的时候都要出来查看两次。
应颜一愣,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应颜看了一眼男护工关闭着的房间,犹豫道:“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我觉得他们看起来都挺正人君子的。”
都是沉默话少,只专心做事的两个人,而且还是杨峰跟张迎华特意挑选出来的。
张迎康冷声道:“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永远不要太过相信任何人。”说完,张迎康的表情便是一滞。
应颜听了张迎康的话,眨眨眼,小心问道:“连你也不可以吗?”
张迎康沉默了一会,而后勾着嘴角露出一抹自嘲,“不,我可以,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他是个连动都动不了的残废。
听到张迎康的话,应颜咬着唇思索,而后双眼猛地亮了起来:“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应颜趴在折叠床上凑近张迎康,指了指他床边的空位:“你这个床很大,我可以跟你挤一块,反正他们晚上都是定时起来,我只要在之前偷偷地溜回去,他们肯定都不会发现的。”
张迎康:“......”
应颜昂着下巴,表情骄傲:“我好聪明的吧。”
张迎康蓦地冷笑一声:“那么,变得不安全了的人,就会变成我。”
应颜:“......”
......
张迎康以为应颜放弃了,结果第二天,应颜便跟杨峰商量,说晚上的事情较少,不如让两个男护工只护理白天,晚上张迎康就由她一个人来照顾。
杨峰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打了个电话问张迎华。
挂了电话,杨峰便点头说可以了。
应颜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
一整个白天,应颜都把这件事偷偷憋着,端着表情不让张迎康察觉出来。
张迎康也确实没发现什么,只觉得今天的应颜似乎沉默了很多,时而拧眉,时而皱脸,像是在深深地苦恼着什么。
张迎康突然就觉得,今天似乎有些太过安静了。
直到晚上。
晚霞刚落,夜幕拉开,繁星点点来装饰。
应颜给张迎康泡过药,又帮他按摩了一遍身体后,便忙不迭地拖出折叠床,展开后贴在病床边,还特意留了一条一指宽的缝。
张迎康扫了一眼旁边的床,又看着应颜正骨碌碌转的眼睛,眉头便是一紧。
“以后晚上由我来照顾你,你姐姐也同意了。”应颜迎着张迎康的视线,笑嘻嘻道。
果然。
张迎康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应颜一看张迎康的表情立刻快速地抱着毛毯爬上床,躺平,把毛毯往身上一盖:“你放心,我就只是睡在旁边,什么都不会做的。”
说完,眼睛一闭,嘴里开始发出一阵阵的呼噜声。
张迎康:“......”
好一会,张迎康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开口:“关灯。”
应颜一听,立刻一骨碌地爬了起来,伸手关上灯,而后继续一躺,专业地打起呼噜。
张迎康:“......”
打呼噜的时候能给点尊重吗?昏暗的小夜灯都能照出那滴溜溜转的两只眼了。
张迎康移开视线,直接把头侧向另一边,闭眼。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
旁边的床有了响动,接着悄摸摸的声音响起:“你睡着了吗?”
应颜看张迎康没有回应,安静了一会,身体往床边凑了凑,又问道:“真的睡着了吗?”
张迎康侧着脸,昏暗的光线下,脸部的线条模糊而柔和。
应颜突然就很想让他转过来,想看见他的脸庞面容。
就静静地看着就好。
应颜发现人真的很贪心,没有遇到他的时候,一直想,如果有一天能够突然见到他一面该多好,她一定会高兴得当场就蹦起来;见到了又想,如果他能认出来自己该多好,不管叫的是“胖胖”还是“颜颜”;结果认出来了后又想......
如果他能喜欢自己该多好,一点点都好。
你看,人是不是好贪心的。
她躺在他旁边了,心安了,可是又想,如果她能看见他的眉眼,看见他清冷的面庞,那该多好。
应颜蜷缩着身体,眨巴眨巴着眼睛,在视线下落时眼睛突地一亮。
应颜先是抬高一下头,瞄了瞄旁边的张迎康,然后悄摸摸、悄摸摸地伸出手。
张迎康的手正贴靠在床边。
应颜屏着气,手指先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指尖,等了一会看他没反应后便又摸到手指,慢慢地爬上他的手背,握住。
应颜满意了,抿起嘴角,手指还轻轻地动了动,透露着欢喜。
早就睁开眼的张迎康终于无法再平静,转过头,先是垂目看向自己的手,之后抬眼,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你的‘什么都不做’?”
应颜在张迎康转头的时候便“嗖”地一下收回手,此刻听到张迎康的话立刻讪讪地垂下眼,小声害羞道:“这只是,偶尔的情不自禁。”
张迎康看着那一颤一颤的长睫毛,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