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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水声停止, 吴雩走出厨房,一边用布擦手一边转身面对众人,平淡地问“考虑好了吗”
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 袖口挽在小臂上,脸和手上的皮肤都是那种灯光无法渲染的冷白。鲨鱼紧紧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在看任何人, 只低头在擦手, 这个角度让他乌黑的眉角眼梢都形成一道修长的弧度,鼻梁光洁挺拔,嘴唇又异乎常人地淡而薄,那是一种看上去就很不好说服的面相。
“我可以不带你走。”鲨鱼沉吟片刻, 终于说。
老板竟然改变了主意。
周围几个随时准备动手的保镖都登时一愣。
“你对我可能有点误会, 画师。我既不需要你的忠诚, 也不需要你成为下属,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获得自由。”
吴雩手在毛巾里一顿, 鲨鱼起身走到他面前,语气竟然非常柔和“你应该明白这自由是没法从警方手里得到的,否则当初你也不会在重重封锁的大楼里留下暗门。但即便当时我被捕而你逃脱,那道暗门也只能让你去往东南亚更加贫穷、混乱、毒品泛滥的地方, 也许你能成为一名出色的雇佣兵, 不过相信我,你这种外形和内在条件,在那种朝不保夕的环境里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如果你跟我走,事情就不一样了。”鲨鱼语气微微一转, 变得更加低沉而富有诱惑力“你可以去我在希腊附近的私人岛屿,岛上有渔民、集市和码头,你可以在那里平静地居住,或者乘船出海打渔。你见过温暖的地中海么见过海洋你就会意识到陆地上的一切法律制度和道德束缚都是那么令人厌倦,你可以享受那种无拘无束的平静生活,直到老死。”
温暖湿润的海风,自由漂流的小舟哪怕不是对一个前半生伤痕累累的通缉犯,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吴雩短促地笑了声“可能我付不起那么高昂的租金呢,hii先生。”
“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也不用参与任何暗网或毒品交易,我所有的岛屿都为你终生开放,只有一个条件。”鲨鱼低头盯着他,两人距离近得几乎相贴,每个字音里的冷酷都凛然可辨“不准与我为敌。”
“”
“如果你不为我工作,那么也不准为任何人工作,包括各国警方、其他黑道、毒贩以及我的各种竞争对手。除此之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鲨鱼终于抬起头,恢复了彬彬有礼的风度,微笑道“我甚至可以想办法帮你说服步支队长现在该叫步老板了。当然,这得建立在你还喜欢他而不是想弄死他的基础上。”
鲨鱼大概这辈子都没给人开出过这么优厚的条件,更别说花费那么多心机了。如果换个人来,可能现在会比较受宠若惊才对。
吴雩在众目睽睽中张了张口,但又闭上了,没有出声。
只要答应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哪怕只要点点头,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颠沛流离的土地和晦涩不明的未来,所有担忧、孤独、愤怒和绝望都灰飞烟灭,异国他乡平静悠远的、甚至可能还很优裕的生活触手可及。
“往前走,阿归。”隧道里含血的喘息声声在耳,那是解行最后绝望的叮嘱“用我的名字活下去,永远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别跟他走,”转眼风雪冬夜里,那熟悉的面孔隔着玻璃窗凝视着他,琥珀色瞳孔里满是火热的恳求“别跟他走。”
吴雩终于笑了笑,那笑意非常疲倦,而且明显只是客套而已“算了吧。”
三个字刚出口,周围那些保镖的脸色都变了,鲨鱼闭上了眼睛。
“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也不值当你费那么多心思。”吴雩随手一拍鲨鱼的肩,自嘲道“谢谢你,hii先生,我只是太累了。”
他抬脚走向内屋,但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鲨鱼突然睁开眼睛,半空中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三天后我要在码头跟步重华交易一批货,完事后会立刻离境,如果你想跟我一起走,到那时就去码头找我,有人会接应你。”
“这三天时间是我给你最后的考虑机会。”鲨鱼扭头俯在吴雩耳边,声音轻得仿佛耳语“相信我,失去味嗅觉比你想象得严重,你需要立刻接受治疗。”
吴雩瞳孔微微放大,鲨鱼定定地注视着他,终于一点头,带人走出了这简陋的出租屋。
冬季萧瑟的前院外,秦川正从吉普车上下来,见状咦了一声“人呢”
鲨鱼大步上前,脸色并不好看,正要钻进车门,动作却突然一顿。
“hii先生”
鲨鱼蓦然抬手,眯起眼睛望向周围。
他们脚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向着昏暗的夜色深处延伸,远处平房区尽头有一片乌泱泱的自行车棚,几辆摩托互相挤着停在绿色的塑料棚下。风卷着枯叶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擦刮声,突然只听扑棱棱
麻雀飞过枯树梢,一个手下松了口气,顺口说“是鸟”
鲨鱼却脸色瞬变,突然回头直勾勾望向院落后墙,打了个凌厉的手势示意手下闭嘴,然后助跑数步,干净利落一个上墙
扑通
鲨鱼闪电般落地,一抬头。
眼前空空荡荡,一条弯弯曲曲的幽深小巷通向黑暗,尽头是吴雩那间出租屋的厨房后窗,此时还正透出灯光。
“喵呜”一只受惊的野猫飞快跃过墙头跑了。
“老板”“hii先生”
几个手下都匆匆赶来压低声音,只见鲨鱼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死胡同,脸色阴晴不定,半晌轻声问“步重华在干什么”
秦川立刻拿手机发了个短信。
与此同时,上百公里外一家夜总会包间门口,一名侍应生打扮的男子偷偷摸摸靠近门缝,隐约只听里面正传来喝酒、打牌、扔骰子的动静。这段时间他一直盯梢的那个步重华也在里面,嗓音非常熟悉,正一边喝酒一边跟他那个叫田丁的胖伙计说话,好像是在吩咐什么点货的事情。
“明天记得把水汽去一去,上下都压好,数量再点一遍”
“是,是我知道,这还用您吩咐吗”隔着一道门的包厢里,田丁坐在沙发上对着录音机大声道“我办事您放心,等过完了这遭,咱们下一批货就该出了,敞亮地很”
录音机沙沙运转,连个停顿都没打,下一句话时机接得天衣无缝“行,先拿两包上来验货。”
田丁“得嘞”
包间里另有一个衣着暴露的“妈咪”和几个金链纹身马仔模样的便衣,此时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妈咪”起身端起酒盘赫然是化了浓妆的孟昭,叼着烟踩着高跟鞋开门出了包间,把门外那鬼鬼祟祟的“侍应生”撞了个正着。
“干嘛呢堵在这”孟昭娇声呵斥,兜头把酒盘往侍应生怀里一塞“开酒去”
“侍应生”生怕被认出来不是这里的人,哪敢在妈妈桑跟前露脸,慌忙接过酒盘点头哈腰地跑了,直到走廊拐角后才松了口气,摸出手机匆匆回复了一条短信,左顾右盼片刻,蹑手蹑脚消失在了防火门后。
“盯梢的说步老板跟他那个叫田丁的伙计,带了几个生意上的人,叫了个妈妈桑在屋里喝酒打牌,隔着门能听见他们商量事情。”秦川放下手机,神色自然如常“没什么问题,步重华应该还不知道警队里发生了什么。”
鲨鱼一动不动盯着死胡同尽头那晕黄的厨房后窗,目光叵测不明,半晌终于收回视线,缓缓道“留几个人盯住这里,画师见了谁,说了什么,买了什么东西,统统都记下来向我汇报。”
“是”
几个手下顿时在平房周围散开,鲨鱼转身向外走去,秦川紧随其后,笑着问“我以为刚才我们来的路上老板你说过,这次要么带走画师的人,要么带走画师的尸体”
“改变主意了。”鲨鱼说,“我想让他自己主动来找我。”
秦川多少有点意外地“哦”了声“他会吗”
鲨鱼钻进车门,吉普亮灯发动,缓缓倒出了狭长的石板路。路灯下寂寥安静的庭院越去越远,车胎碾过乡村漆黑颠簸的砂石路,北风从破瓦间呼啸而过,灰白的冰霜覆盖在枯黄草地上。
“会吧”半晌鲨鱼淡淡道,“画师曾经亲口说过,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两种人是我和警察。如果他对我能如此铁石心肠,那对警察也不该毫无底线地犯贱才对”
秦川若有所思点头,这时只见鲨鱼突然伸手拍了下驾驶座。
司机问“老板”
“告诉刚才留下的人,三天后不见画师出来,点个煤气罐,把那片房子炸平。”
连秦川都微微变色,司机慌忙“是”
鲨鱼向后靠在椅背上,脸色在交错光影中晦暗不清。
吉普车尾灯消失在烟尘弥漫的道路尽头,鲨鱼留下的几个手下还在附近转悠,吴雩收回目光,脚步无声无息,走进了出租屋后窗的死胡同。
后窗玻璃外侧残留着一道不清晰的五指印,但最后一丝炙热的温度已经消散了,只剩下冰冷坚硬的玻璃板。吴雩手指轻轻在那指印上划过,闭上眼睛片刻,不知道脑海中在想象什么,神情略微有些怔忪。
他没有让那短暂的软弱持续太久,数秒后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用力把指印一擦。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紧紧按住了吴雩覆在玻璃上的手
“抓到你了,”步重华在他耳后颤抖地沙哑道。
吴雩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步重华身体与水泥窗台的空隙间,半晌小声说“你竟然敢跟鲨鱼的车,胆子太大了回去吧。”
“你让我回哪里”步重华反问。
吴雩没有出声,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少顷才低低地重复道“回去吧”
步重华紧攥着他的手不为所动,远处小路上盯梢的脚步近而又远。直到那咯吱咯吱声暂时消失在巷口尽头,吴雩盯着晕黄玻璃窗上隐约倒映出的人影,声音轻轻地问“你还记得烈士陵园里我对你说的话吗”
“”
“我说咱俩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但那时你不明白,我也没法解释。其实我们本来不该有交集,但你是解行走后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我看见光亮的人,所以我忍不住想追逐那光亮。”
吴雩眼底似乎有一点微微的伤感,但在玻璃倒映中模糊不清。
“三天后不论行动是否成功,不管你能否抓住鲨鱼,你都会成为烈士或者英雄我希望你成为世人瞩目的英雄,但那其实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回去吧。”
他最后笑了笑,想抽回手,却突然被步重华用力攥住了,两人的右手就那样上下交叠着死死压在玻璃上,紧得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脉搏。
“我不需要被世人瞩目,”步重华轻声说“我只想活着回来,带你一起回家”
仿佛有种夹杂着冰碴的热流从脊椎冲上脑髓,流向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吴雩站在那里,按在玻璃上的五指微微痉挛。
“哎,再往那边看看”“仔细点,别漏了”
盯梢的马仔又转回来,咯吱咯吱的脚步远而又近。吴雩耳朵里有什么在轰轰响,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略微一偏头,步重华炙热火烫的气息已经覆在了他额角,那是个短促、绝望、孤注一掷的亲吻。
“是我一直在追逐你”
“你带着火种一路往前走,一路不停也不回头,是我在后面拼命地追逐你”
寒风带着他们交错的气息,吹着哨子掠过层叠砖瓦,掠过嶙峋枝杈,将步重华一字字酸楚的尾音消散在天空下。
“只要你肯停下脚步等我几天,我一定能活着回来,来接你回咱俩的家”
盯梢的脚步越来越近,马仔出现在死胡同口,疑惑地向里望去,厨房后窗外泥泞的空地空空荡荡。
昏暗深处,吴雩独自紧贴在泥墙夹角里,脊椎骨硬硬抵着肮脏冰冷的墙面,一手紧攥着胸前衣底银白色的吊坠,指骨变色发青,刺痛却无法被减轻分毫。
那是一枚对戒。
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手上曾被紧握住的余温也终于散了。许久吴雩竭力仰起头,发出一声极度压抑的、无声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