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泽公主一袭淡金色袍帔,挽着堕云髻,自门外花影里踱入。侍女月娘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一只缠金黄檀锦盒。
她进了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了眼罗帐里躺着的顾茫,最后落在了面色苍白的墨熄身上。
“你又要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了,是不是?”
“……”
梦泽眸光碎闪:“上一次你心脏破碎……也是因为想挽回你的这位师兄。他那时候差点就要了你的性命。是我把你救了回来,我对你别无所求,唯愿你从此之后遇人遇事,都先要想一想值不值得。”
屋里静的可怕,唯有梦泽低低的,却明显伤心极了的声音。
她一字一顿道:“墨大哥,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问你,你是不是仍要和当初一样执迷不悟,做出相同的抉择?”
梦泽说的是当年洞庭水战之事。
那一年,他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换顾茫的回头,于是有了洞庭水战的锥心一刺。那一刀是如此决绝,以至于后来他只要一想起来都会感到心寒。
可如今知道了顾茫作为探子的真相后,再去回想,却只觉得顾茫太痛。
——“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顾茫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熄闭了闭眼睛,他实在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梦泽解释清楚,他也觉得梦泽并不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曲折。
他的心已作一团乱麻。他想保住顾茫的神识,想护住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男人,想替这个潜伏在鬼蜮里足足五载的密探讨得一个该有的公道,可神农台药修长老的话却不住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恐怕会什么都不记得……变得不会说话。
崩溃得厉害的话,甚至可能损及双目。
记忆里那双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弯起来,笑意像繁星浮在水面一样涤荡着。黑眼睛眨了一下,再睁开时,又换作了湛蓝的色泽,仿佛一汪尘俗不染的湖泊向他缓缓涌来。
重淬前的顾茫无虑地哈哈笑着,重淬后的顾茫安静而乖顺地望着他,他们唤他——墨师弟,墨熄,我的公主,我的主上……
墨熄的手都在颤抖,他没有再答梦泽的话,而是走到顾茫榻边。他俯身凝视着那张擦去了血渍后苍白到了极致的脸。
几许沉默后,他对神农台的长老道:“继续。”
梦泽眼里终于闪起焦急的光斑,她道:“墨熄——”
“之后我都会跟你解释。只要你信得过我。”
梦泽:“……”
墨熄道:“我必须救他。”
四下里内寂的可怕,似乎有某种看不到的暗潮在流涌着。有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梦泽要怒斥要爆发要崩溃了,可梦泽最终停顿好一会儿,慢慢说道:“……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顿了顿,她上前。
“我帮你。”
月娘惊道:“公主!”
梦泽似乎在竭力绷着什么情绪,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会隐忍的人,但这一次,却是几乎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眼底涌流着的伤痛与委屈。
梦泽嘴唇微动,似乎想接着说什么,但她大概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极限,话未出口她的眼眶就有些红了。她偏过脸去,垂了眼睫。
月娘心疼极了,也顾不上什么主仆尊卑了,她痛惜道:“公主,您、您这又是何苦……”
梦泽闭了下眼帘,睫毛颤动着,再一次控遏自己,这一次她终于生生忍住了那几乎流溢而出的悲伤。
她睁开眼眸道:“拿我的药箱。”
众人皆是一愕!
慕容梦泽居然是打算自己再行医术吗?!
重华两个药修大宗师,一个是“贪嗔痴”三垢里的姜拂黎,还有一个就是“戒定慧”三圣里的慕容梦泽。可是梦泽多年前因为救治墨熄,透支了自己的灵核之力,许多事情都不能再亲力亲为。这些年她悉心调养,身体才终于渐渐恢复。
若是再亲行医术,虽然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但她恐怕会彻底沦为一个废人。而墨熄怎可能允她再牺牲一次?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阻止道:“梦泽,回去吧。”
“……”
“我已经欠你一条性命了。他不能再欠。”
慕容梦泽被他握着臂腕,秀长的眼里渐渐有水雾聚起。
或许真是这些年等待得太久,克制得太多,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玉叶金枝居然落得一个在众目睽睽下湿红眼眶的境地。
“墨大哥……他有事你会难过,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一众人从未听过梦泽公主有过这样情绪激动的表露,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明知道不该听不该看,可又不能从屋里离开,只得充作木雕泥塑。
梦泽声线颤抖道:“你觉得若你再出事,我会怎么样?我这一生都不能再修成正道了,难道我这一辈子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当,就只能换你这么短短几年的安平吗?!”
她说着,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晶莹软润的脸颊淌下,滴在墨熄握着她臂腕的手背上。
“你这师兄……若他对你而言真有这么重要,我宁愿再行一次禁术,将他给你救回来!墨大哥……能做的我都做啦,我只请你今后能多记得我一点……那我也……我也……”
她蓦地合上眼帘,大颗大颗的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
墨熄原本心境就已如绷到极致了的弓弦,顾茫的病症根本不能再拖了,他亟待要询问神农台长老还有无解决之道,可一边又是梦泽这般模样。
他根本不会哄女人,他心里又急又闷,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不要再插手管这件事情。
墨熄是知道亏欠一个注定还不了的人情是有多难受的。
他每一次看到梦泽都会觉得内疚,觉得自责,而这种内疚和自责注定无法填补。因为梦泽想要的东西,他早就给了床上那个男人,根本没有办法再施与她。
正因为如此,他在她面前总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怎么做才好。就好像被无形的傀儡线绑缚住了一样,许多事情不管他情不情愿,只要梦泽开了口,他都会去做。
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太难受了,所以他根本不想让顾茫与自己再承一份根本不可能偿还的恩情。
而正当这时,一直维系着顾茫神识稳定的药修忽然“哇”地呛出一大口淤血来,手上的法术光阵一下子就黯了。
神农台长老惊道:“怎么了?!”
“他、他体内的神识太古怪了,刚刚忽然有一种很凶狠的意念冲出来,弟子不才,实在支撑不住……”
正在这时,床上的顾茫忽然双目大睁,可是他并不是恢复了意识,他的眼珠左右转动着,瞳孔涣散得厉害,嘴唇喃喃地似乎在诅咒些什么,紧接着血泪就涌出了眼眶,顺着他长长如凤尾的眼眸涌流下。
有道行不足的小药修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这时黑魔咒在他身体里开始反噬了……”梦泽喃喃道。
她蓦地抬头对墨熄说:“他的神智已经开始崩散。现在这样我就已经不确定能不能将他救回来,如果再得不到控制,墨大哥——他会殒命的。”
墨熄脸色骤白!
梦泽将他的关切都看在眼里,哀然道:“……你不想他有事的话,就让我试试吧,反正……反正我在你心里也……”
但她话未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公主何必这么悲观呢?”
那个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些天生的鄙薄和傲慢,“依我看来,床上这位的命硬得很,并殒不了,而且脑子也未必会坏。”
话音方落,一个青衣大袖,金扣束发的男人信步走入了房中。
“这不还有我在么。”
如果说之前梦泽公主出现,已经让在场的那些仰慕她医道法术的药修们紧张不已,那么这个人一进门,几乎所有的药修都要给他跪下了。
“参见姜药师!”
梦泽也微微怔住了:“……姜药师……”
姜拂黎神情寡淡,眯着眼睛。他总喜欢眯着眼睛,大概是因为数钱数多了,他目力一直不是太好,不戴琉璃目镜的时候,一双杏眼总是朦朦胧胧的,像下过一场江南烟雨。
姜拂黎竖起两指,白皙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张金色的兑票,他转头对墨熄道:“是你派传信灵兽给我送来的?”
墨熄道:“你夫人说你去了南境……”
“是啊。但我走的还不算远,更何况我为什么要与钱过不去。看到票我就赶回来了。”姜拂黎轻弹了一下那张熠熠生辉的金兑票,瞥了床上的顾茫一眼,“不过他人病的不轻,得再加三张。”
墨熄心焦道:“我师兄的性命——”
“他的性命、眼睛都不会有问题。”姜拂黎停顿片刻,走上前,抬手点了一点顾茫的额心,“……神识说不好,不过也不至于什么都保不住。得先治了再说,不管怎么样,我尽力。”
姜拂黎这人寡情,没有任何立场,他做事的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钱。
只要钱帛到位,他必然尽心尽力。
姜拂黎在床沿坐落,抬手解开了顾茫的衣袍,查验着顾茫身上的伤疤。
一边看一边感叹道:“花了这么半天才治成这样,庸医啊。”
神农台众人:“……”
姜拂黎抬起颀长的手指,疾迅地在他几个要穴处点落,涌流的血立时便止住了。他抬手道:“递一下。”
他没说递一下什么,大概觉得旁人能够自行参悟,离他最近的那个小药修忙不迭地给他递上了药箱。
姜拂黎:“……我要你们这小破盒子做什么?给我纱布!”
小修士被他杏眼一盯,吓得哆嗦,忙慌乱地双手递上一块纱布。
姜拂黎替顾茫擦了擦那几处重伤处的血,擦着擦着,擦到肩膀时忽然愣了一下。
墨熄立刻道:“怎么了?”
“……”姜拂黎皱着眉头看着顾茫肩膀上的一处疤痕,“这个花瓣型的疤印子……”
“这不是这一次落下的,他年幼时就有。”
“我自然知道不是新伤。”姜拂黎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疤痕上,“我只是觉得眼熟,怎么感觉之前在另一个病人身上也看到过一个差不多的……”
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确定起来,摇了摇头:“大概是有点像,记错了。”
说罢将那沾了血的纱布扔了,坐直了身子,开始正式为顾茫施法疗伤。
寝卧案几旁的水滴漏在缓缓流淌着,屋内十分安静。姜拂黎坐在顾茫身边,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顾茫的手腕处,一边诊着脉,一边往这具身体里输送着法咒灵流。
他所用的医咒和重华传统的法咒并不相同,因此周围一群药修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眼巴巴望着,瞧见顾茫皮肉上的伤痕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愈合,脸颊上的青紫也慢慢消退。
梦泽轻声说:“诡道回天姜拂黎,果然是名不虚传。”
姜拂黎从容不迫道:“公主过誉。”
神农台长老谨慎地凑上前,问了句:“姜药师,您看……您需不需要别的什么,我们可以搭得上手?”
姜拂黎道:“哦,有啊,需要啊。”
长老忙道:“姜药师您尽管说,我们一定照做。”
姜拂黎道:“我需要你们安静。”
可事情仿佛偏偏跟他对着干似的,就在他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外头忽有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扯着嗓子大声嚷道:“不好啦,不好啦。”
姜拂黎:“……”
墨熄倏然回头:“又怎么了?”
小厮:“不好啦!主上,李管家在外头快撑不住了,赵公已经大怒,说主上您抗旨不尊,若您再不出去,他就要率人硬闯押您入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