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脑子是麻木的,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天花板半刻钟左右,昨天的记忆才纷纷回笼,但也仅仅只有昨天的。
陈家的大儿子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一年,后来又接回家,躺了三年,昨天才醒,只可惜人成了傻子,什么都不记得。
现在天还是擦黑的,常人尚且还在睡梦中,陈母却已经醒了,她悄悄推开儿子的房门,透过缝隙瞧了一眼,却发现人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宇直啊,你醒了吗?”
陈母小心翼翼推开门,声音轻得一阵风声就能淹没,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物品。
床上的人闻言像是灵魂忽然归位一般,眼珠子转动了那么两下,望着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陈宇直起身,掀开被子下床,对着女人乖巧的喊了一声“妈”,乖巧的样子看得人心都软了。
陈宇直一睁开眼就在这个地方,他知道电视电脑,空调汽车,知道明星演员,任何东西,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对憔悴的夫妻一直喊他宇直,那么他应该是叫宇直的。
“哎,醒了吧,妈扶你去刷牙,早饭已经做好了,你爸在底下等着呢。”
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年,四肢肌肉都退化了,陈母扶着他下床去洗手间,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又扶他下了楼。
陈家很有钱,住的是独栋小别墅,自然不会连配轮椅的钱都没有,但陈宇直觉得他可以慢慢锻炼着走路,这样会恢复得更快一些。
陈父已经在楼底下等着了,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西装革履,很是精明,见陈宇直一步步慢吞吞的挪过来,眼神又不禁软了两分。
严父慈母,陈父纵然想说些什么软话,也是说不出来的,只是说,
“你睡了这么久,有空让张姨扶你出去走走,多锻炼才能好得快。”
陈宇直应了,低头用刀叉切着餐盘里的吐司煎蛋,也许是躺久了的原因,他做什么都有一种慢吞吞的意味。
吃完饭,陈宇直又被扶上了楼,他坐在书桌边看书,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忽然在房间内响了起来,“嘤嘤嘤”的,听起来伤心的很。
难道是嘤嘤怪?
陈宇直疑惑的看向了发声处,却见一孱弱女子正跪坐在他的床尾烧东西,一边烧一边哭。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只是面色苍白,一副短命之相,她手中的诗稿在炭盆里焚烧了大半,火焰猎猎,却并没有点燃床尾,就连室内,也是半点烟火气也没有的。
“宝玉……”
女子啜泣着,终于吐出了两个字,陈宇直仿佛知道她是谁了,却并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女子手中的诗稿焚烧完了,那一团火逐渐在盆中熄了下去。
“早知你来,我便不来了……”
女子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等最后一点星火转暗,身躯也逐渐变了透明,消失在室内。
陈宇直沉默片刻,把手中看了大半的红楼梦收进抽屉,然后看了看书架上一系列的凶杀书。
《食人魔xxx》《x年十大诡异凶杀案》《忏悔录——双手沾满三十条人命的罪犯自述》《雨夜凶杀者》
张姨是陈家的保姆,年过半百五十多了,她正在花园里浇花,忽然见到刚刚苏醒不久的陈宇直一步一步费劲的往这边走来,身后还拖着一个油渍腻腻的蛇皮袋。
张姨无暇思考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这个破袋子,赶紧放下水管小跑着上前,
“哎哟喂,你才刚醒,怎么能拖这么重的东西呢,要做什么叫我一声啊!”
陈宇直也累,满头大汗,闻言也不逞强,把蛇皮袋往她面前一放,气喘吁吁的道,
“烧了。”
张姨接过来一看,是满袋子的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杂七杂八一大堆,当即就愣住了,
“宇直啊,好好的书你烧了干嘛?”
言语中带着些惴惴不安,像是怀疑他躺太久把脑子都躺坏了。
“不想看书,烦。”
陈宇直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大铁盆,把书哗啦啦倒了进去,张姨赶忙拦住他,
“哎哎哎,小祖宗你可别动了,我烧,我烧!”
一堆的书在陈宇直的监督下终于是灰飞烟灭了,他坐在台阶上看张姨烧完了所有,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刚想离开,结果眼角余光一瞥,看见自家花园里站着一名唐朝宫女服饰的女子。
这位比起刚才那位“嘤嘤”小姐就惨太多了,脖子上系着一根白绫,眼凸嘴斜,长长的舌头一直掉到了脖子那里,正一动不动的靠着树,浅粉色的襦裙还在随风飘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宇直感觉她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而张姨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拿着水管继续浇花,水滴虚虚的穿透了那名女子的身躯,却未能引起她些许动作。
哦,原来是阴阳眼,不是什么“神笔马良”类的,看什么就出来什么。
陈宇直觉得世界对他的恶意真是大,在哪里都能见鬼,尤其是陈家的这栋小别墅,以前八成是乱葬岗,什么鬼都出来晃悠过。
有肚子上插满羽箭的清兵,有破破烂烂的乞丐,还有一只皮毛都缺了的狸猫,晚上总是爱出来扒窗户。
很快的,陈父陈母发现陈宇直很久都没出过房门了,开始几天他们还能安慰自己是儿子身体没恢复好,没有力气,但一眨眼两个月都过去了,陈宇直依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姑娘还规矩。
这天在饭桌上,陈母没忍住问了一嘴,
“宇直啊,你抽空也多出去转转,老闷在房子里不好。”
外面正有一个瞎子乞丐鬼,摸摸索索的在花园晃荡,“咣”一下撞了左边墙,“咣”一下又撞了右边墙,最后胳膊都撞断了一只。
陈宇直嘴里含着米饭,坚定摇头,
“家里挺好的。”
“可你老这么憋着也不是办法呀,我昨天帮你收拾书房,看见了一张同学聚会请帖,你没事就出去转转吧,跟老朋友聚聚。”
陈宇直的书架子现在比脸还干净,不然陈母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她说着上楼把请帖拿了下来,看了看日期,就是后天,
“聚会地点还是在一个度假山庄,难为他们还记得你,宇直啊,你生病的时候小邓他们都来看过你呢,不去也不好啊。”
陈母手中拿着一张淡蓝色的请帖,上面写明了是光英高中九班的同学聚会,地点就在外地的一个度假山庄。
陈宇直完全不知道这个请帖是怎么来的,刚想拒绝,陈父就一瞪眼,
“一个大男人天天待在家里像什么样子,这个机会挺好,出去转悠转悠。”
当家之主一言拍板,陈宇直纵然说什么也不重要了,经过这些日子的修养他已经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分别,因此被强迫性的收拾好行李赶出了家门。
其实也没那么惨,陈父怕陈宇直不认得路,专门把司机派来,把他送到了度假山庄。
车子摇摇晃晃开出了省内,越走越偏僻,像是到了乡下,陈宇直捏着那张请帖看来看去,总感觉怪怪的。
“哎呦,这什么破地儿啊,屁股都快颠麻了。”
开车的司机叫阿超,平时挺爱插科打诨,不过开车技术好,是多年的老司机,他都喊受不了,那就说明这路是真难走。
陈宇直就不觉得了,他觉得坐车子里面一晃一晃的特好玩,有一种坐海盗船样的刺激感——
前提是忽略路边时不时冒出来的女鬼。
阿超把陈宇直送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虽然周围的环境很是荒凉,但一开到度假山庄附近,漫山遍野开的都是油菜花,风景也一下子有了人气一般。
阿超赶着回去复命,他把陈宇直放在路口,降下车窗对他道,
“宇直啊,我先走了,你好好玩,我下个星期就过来接你啊。”
陈宇直点了点头,目送着车子离去,等看不见影了,这才把视线转向身后的度假山庄。
看起来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小旅馆,不差,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完全够不上“山庄”这种名字,大白天门还是紧闭的。
陈宇直有点想回去了,但看看身后九曲十八弯的路,以及树上吊着的女鬼,还是选择拖着行李箱上前敲门。
他手刚刚抬起,还未落在门上,门便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四目相对,都是黑漆漆的眼,不同的是,一个带了些许怔愣,一个平淡的可以。
开门的男子身形清瘦,皮肤较常人白皙些,眼睛是墨色的,身上穿着一件休闲外套,半只手掌藏进袖子里,只露出与肤色同样白的指尖。
看起来很乖,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二人看见对方,彼此都愣住了。
陈宇直率先反应过来,放下半空中的手,想问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他好像连聚会发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于是只能把请帖拿出来,
“请问光英高中的同学聚会是在这里吗?”
对面的男子闻言眼睛瞪大了几分,有些惊喜,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宇直好几眼,最后惊讶的指着他道,
“你该不会是陈宇直吧?我是柳康言,以前上课坐你后面的那个,你记不记得啊?”
不记得。
陈宇直说,
“我出了点意外,在医院躺了很久,什么都不记得了。”
柳康言闻言脸唰的一下红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结结巴巴的道歉,
“对……对不起啊,我忘了。”
陈宇直莫名觉得他还蛮可爱,不在意的笑了笑,
“没事,只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老同学肯定也都不认识,你到时候你可一定帮我介绍介绍。”
柳康言用力点头,小鸡啄米一般,
“一定一定。”
这间度假山庄的格局很奇怪,一楼是客厅,摆放着沙发和电视,二楼顺着往上则是小房间,共四扇门。
陈宇直心里有点纳闷,不是说要开同学聚会吗,怎么就这么点位置,也不够睡啊,而且进来这么久,老板和服务员也没见一个。
他恍神的一瞬间,柳康言已经拎着他的行李箱往楼上走了,小小的个子也没什么大力气,脸都憋红了,陈宇直赶紧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接过箱子,
“我自己来吧。”
里面装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分量不轻。
柳康言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力气太小了。”
“没事。”
陈宇直拎着行李箱跟他一起爬楼,
“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嗯,别的同学可能还没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二人说话间到了房门口,走廊上一共有四间房,陈宇直偏头看向柳康言,
“你住的哪一间?”
“啊?我……我还没选……”
柳康言看起来很是内向,低头指了指走廊角落里的行李,
“我想着等大家到了再选。”
等大家到了还选什么,怕是只能挑剩下的了,陈宇直自动把他定义成那种凡事忍让的受气包,也没说什么,只是道,
“那我也等他们到了再选吧。”
说完把行李跟他的并排放在一起,一个名牌行李箱与半新不旧的旅行包形成鲜明对比。
二人下了楼,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其他人,陈宇直原本是想玩手机的,但发现这里信号奇差,连网络都没有,便扔了手机跟柳康言一起看电视。
屏幕上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有的打耳环有的染头发,放学后把一名瘦弱的男生堵在厕所毒打了一顿,似乎是什么青春叛逆校园剧。
片子基调灰暗,十分压抑,陈宇直看了两眼就不太想看,他转头,却发现柳康言睁着眼睛看得入神。
说是在看也不太恰当,更像是在发呆,不过眼神却一直死死盯着屏幕。
陈宇直刚想打个响指吓他一下,外面忽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有没有人啊!开开门!老子站得鸡儿都麻了!”
来人不止一个,声音痞里痞气,很是没有礼貌,柳康言把视线从电视上抽回来,起身去开门了,陈宇直想了想,也跟在了他身后。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三名男子,为首的是名瘦高个,给人的感觉就像竹竿子一样,顶着一头红色的爆炸头,又像是拖把。
他身后的两名男子,一个光头,一个满身肌肉,不像是同学聚会,更像是帮会火/拼。
“哎!这不是陈少嘛!”
红拖把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柳康言,而是陈宇直,他一脸惊喜的上前,用力拍了拍陈宇直的胳膊。
“听说你住院失忆了,怎么样,好点没啊,我可是天天记挂着你呢!”
另外两个人也挤了进来,嘻嘻哈哈的凑上来套近乎,
“陈少,你住院的时候我还看过你呢,买了两个大西瓜。”
“幸亏你醒了,这下可好,以后多多照拂兄弟们啊!”
这三人七嘴八舌,完全拿柳康言当透明人,陈宇直也终于弄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红拖把头叫李壮,因为从小长的瘦,所以父母给他取了个壮实的名字,光头男叫季龙,胳膊上也纹了条青龙应景,肌肉男叫万涛,目前是健身教练。
李壮、季龙、万涛、柳康言以及陈宇直都是高中同学,只不过后来柳康言因为家庭原因辍学,而陈宇直因为意外在医院躺了几年,李壮、季龙成绩差读了个中专,只有万涛一个人上了大学,几个人就这么散开了。
这四个人以前都是陈宇直身后的狗腿,因为陈宇直有钱,所以他们一直舔着。
不过这些是失忆后的陈宇直所不了解的,他只是不太喜欢这几个人,从头到尾一直保持沉默。
现在是晚上十点,李壮打了个哈欠,
“哎,明天再玩吧,我都困了,哪个房间是我的啊。”
陈宇直说,
“只有四个房间。”
都这个点了,应该不会再来人了,估计同学聚会就请了这么几个人。
季龙是光头,长得五大三粗,脖子上挂着一条假的鎏金链子,闻言撇了撇嘴,不由分说的道,
“我要第一间好了。”
李壮最吃不得亏,闻言赶紧道,
“我要第二间!”
说完赶紧一溜烟蹿上了楼,万涛就聪明的多,他知道陈家有钱,想巴结着陈宇直,便道,
“陈少,你住第三间吧,我住第四间。”
言语间竟是将柳康言完全漏了个干净。
眼见着万涛也上楼了,陈宇直看向柳康言,刚想说些什么,对方就笑着摆了摆手,
“你上去睡吧,楼底下沙发也挺大的,我睡沙发就可以。”
陈宇直之前看过房间,床足够睡两个人了,再加上他也不讨厌柳康言,便道,
“你跟我挤一间吧,现在天气凉,睡沙发容易感冒。”
柳康言闻言一愣,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陈宇直见他不动,干脆把人强行拉上了楼,
“别磨磨唧唧了,又不是不够睡。”
陈宇直的手很暖,柳康言的手却冷得像冰坨子,牵上去就把人冻得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