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用掌根揉了揉鼻梁,声音透出浓重的鼻音,语调却控制的十分平缓:“今夜,我的一位同志牺牲了。”
“他的死是为了你们,为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莫青荷露出讽刺的神色,“就算我曾经骗过那姓沈的,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你们能睡就睡,睡不了,就都跟我出来吹风。”
沈飘萍气急,一句话冲到嘴边,想到目前落在这几名共党分子手里,安危全无保证,就把话又咽了回去,冷哼一声转身要走。眼角的余光正瞥见莫青荷的脸,他的眼睛里浮荡着一层水壳,一时厚一时薄,微微的打着转儿,始终没有涌出眼眶的堤坝。悲伤让他的举手投足都怀着肃穆的情绪,并没有半分针对自己的意思,沈飘萍犹豫片刻,俯身拣出一炷香,点燃插进香炉里。
她用一只手抓住另一手的臂弯,有些难堪的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我很抱歉。”
“我认识很多像你一样,从延安来的朋友。”沈飘萍的目光露出一丝疑惑,“我敬佩你们的勇气,但是放在几年之前,这种行为应该受到司法制裁。”
莫青荷把头埋进臂弯,两肩像枯树叶似的簌簌发抖,月光把他的薄身影照透了,影子投进摇曳的蒿草丛中,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起,沈飘萍的话几乎让他发笑,但他只是满心苍凉,仰脸凝视着夜空中一盏小灯似的寒星。
一年多以前,他置身于不可一世的沈氏家族中,跟沈培楠在初秋的山林里谈笑风生,他也曾经质疑过自己的信仰,现在看来,那时的犹豫多么不堪一击。就像面前的长夜,大部分的人跟他一样,不知光明为何物,但他们切实感到寒冷就在他们身上,天边有一颗星,除此之外皆是漫无边际的永夜,谁还会去管那颗星叫什么?只要朝着它走,就是热,就是暖,其余的,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对于他自己,主义这个词早已与兄弟和战友紧紧相连,云央死了,带领同志们冲破封锁的任务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没有退路了!
“你们总盯着南京的总统府,认为反抗南京就是反抗国家。现在总统府被日军占了,你以为国就没了吗?”莫青荷低低的笑了一声,“沈小姐,国家不在总统府里,更不在南京,它是你身边的树和草,它就在那间破庙里。”
“说这些根本没用,我们缺武器,缺人手和粮食,庙里预备的炭火也支撑不了太久,我和上线失去了联系,一切都得另想办法。”莫青荷叹了口气,“能不能睡觉的问题,你自己解决吧。”
落雪打湿了他的衣角,莫青荷把香灰往地上一磕,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沈飘萍哎的叫了一声拉住他,两人正打眉眼官司,突然,一声沉闷的炮响从远处响起,接着是一连串轰隆隆的爆炸声。
起初莫青荷以为是冬天打了雷,等反应过来,脸色就白了,沈飘萍也猛然瞪圆眼睛,一把掐住莫青荷的手腕,因为惊恐,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两人都忘记了刚才的龃龉,一同跳起来,惊慌的朝山下眺望:“他们开始攻城了!”
炮火声接连不断,一声声枪响像平地下起了急雨,越来越密集,急促,几架银色飞机划过夜空,在身后拖出摇摇晃晃的白色烟雾,吱悠悠一声尖锐的哨响,嘭的一声,炸弹不知在哪儿爆炸了,他们大步朝寺庙跑去,两扇破木门被嘭的一声推开,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殿内乱成一团,市民们被猛然发起的炮火声所惊扰,大人捂着耳朵瑟瑟发抖,小孩子大声哭喊,原野在满地铺盖卷之间转圈子,焦头烂额的安抚众人:“大家不要慌,炮弹离我们还很远,大家不要慌!”他抬头看见莫青荷和跟在后面的沈飘萍,急忙迎上来,大叫道:“你跑哪儿去了?!”
莫青荷边走边急匆匆的应道:“城东开战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小股日军进城,我们需要人手,听寺僧说柴房藏着一些步枪,都是原先闹革命时留下的,去看看还能不能用。”他说着往原野手里塞了件沉甸甸的东西,原野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香炉,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莫青荷狠狠瞪了他一眼:“去啊!”
“已经找出来了。”原野伸手一指墙边几只被覆盖着稻草的破木箱子,面露难色,“可是……除了咱们几个,谁会用?”
莫青荷一时语塞,在香案前停住脚步,与原野相互对视,都不说话了。
百十名市民挤满了佛殿,见他俩低声争论,也都暂时平静下来,莫青荷打开装枪的箱子,将十多支步枪检视一遍,然后招呼几名同志,一起把箱子搬到香案上,稻草杆被掀起来,飞起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他望着满屋老弱妇孺,硬着头皮道:“大家听我说。”
“我们要组织一支自卫队伍,在后援队伍到来前跟我们一起负责大家的安保工作,在座的各位,有会用枪的请站出来,不会的也行,我们可以教。”
原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道:“有援军?”
莫青荷用只能让他一人听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话:“没有,胡汉牺牲了。”
他的睫毛被雪水打湿,目光潮湿而柔和:“在座的男爷们,凡是年龄合适,身体没毛病的,劳驾主动报个名。”
没有人应答,市民们一个个垂着眼睛,生怕与莫青荷目光接触,一名男子动了动肩膀,被身旁的人按住了。
莫青荷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干净,年轻,相当温和,像一贴安慰剂,抚平百姓的恐惧情绪,他们裹着被子,用耐心而平直的目光向左右试探,沉默的等待有人能率先做出响应,然而大殿一直安静,莫青荷的尾音悬在半空,蛛网似的飘在佛堂刺鼻的松香味里,没了下文。
他在心里叹气,咽了口口水,道:“我不能保证没有危险,但守卫杭州城的国军战士所冒的危险,比我们严峻百倍千倍,可能会牺牲性命,相比他们,我们处在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是要求大家保卫国家,我只是希望你们想想旁边的老婆孩子,各位,也许你们有亲人正在战场上拼命,你们的安全就是他们唯一的愿望。”
莫青荷的手按在挤满灰尘的香案上,手心出了冷汗,依旧没有人回应,远处传来更猛烈的炮火声,像蛰伏在群山中的巨兽,每一枚炸弹爆炸,房顶落下细细的尘埃,屋里的人好似被寒风吹过,一起打一个寒噤。
一名老妪露出悲恸的神色,拉住临近妇人的手,凄然道:“我儿子就是这么被抓的壮丁……去了前线,一点音讯都没有哇……”
她啜泣的声音很低,大殿异常安静,她的话就清清楚楚的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原野与莫青荷并肩站着,他身材很高,低声骂了句:“妈的,这帮南蛮子。”
莫青荷不动声色,心里却漫上一阵失望的情绪,他看着这一群不声不响的老百姓和一双双骡马一样质朴憨厚的黑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就是这样的市民,卖馄饨的,裁衣裳的,拉车的种地的,能在上海战场上舍生忘死,跟日本佬生生拼掉了三十多万条性命。
他这么想着,人群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莫青荷的眼睛一亮,只见一名男子犹犹豫豫的站起来,不好意思的朝四周望了望。有人扯他的胳膊,被他甩开了,男子衣衫单薄,面黄肌瘦,一开口就露出两排发黄的大板牙,衣裳做得短了一大截,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如老藤一般瘦而坚韧。
“我是编筐的,没摸过枪,行不行?”男子的官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说完踏着铺盖卷的空隙走出来,手心在布裤子上抹了两把,露出淳朴的笑容。
莫青荷使劲点头,那男子受到鼓舞,回头用方言冲市民们说了几句话,没过一会儿,又有几名男子犹豫着站出来,其中一名面容青涩,身材高挑却尚未发育完全,至多十六七岁,还有一名穿长衫的六旬老者,头发花白,戴水晶眼镜,蓄着山羊胡。
“哎,您就算了,您要是进队伍,我还得派专人照顾。”莫青荷一口京腔,大家都被逗笑了,老人相当不服气,一挺胸道:“前清那会儿闹革命,老朽一个人对六个,那身手,你去随便打听打听……”他的话还没说完,被身边几名嗤嗤发笑的子女拽了回去。
有了几名带头者,难民中本就为数不多的成年男子从各个角落起身,甩开身边温柔的羁绊,用牲口一般和善的眼神挡住了妻子儿女眼里的泪水,有人怪叫了一声:“怕个鬼,那小日本再长个脑袋也没老子的肩膀高,老子拼上命,也不能让他们糟蹋了咱们家姑娘!”
大家跟着笑起来,香案前的人越聚越多,原野前后清点人数,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也露出喜色,数到最后,挑出了二十六名年纪合适的男子组成一支民兵队伍,说来起奇怪,当这群拉车种地的难民用布满老茧的手接过步枪时,眼睛里的犹豫和惊慌忽然褪去了,他们回头看一看瑟缩在角落里的家人,再转过头时,目光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让这帮身高年龄参差不齐的难民忽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了。
从延安跟随莫青荷而来的三名同志各个都是以一敌百的神枪手,此时有了用武之地,在佛堂开辟出一块地界,让众人坐着蒲团围拢成一个圈子,借着佛祖塑像周围的烛光,仔细讲解步枪的使用方法。
莫青荷倚着香案发呆,刚才的一番话让他口干舌燥,心脏的狂跳尚未平息,沈飘萍站在他旁边,望着隐没在经幡阴影中的一群男子,若有所思的对莫青荷说道:“你说的对,我们的国家,不在南京总统府里。”
莫青荷叹了口气,叹的轻而长,从肺腑里发出来,怀着不符合他年龄的万千心事,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75、莫青荷的段子,要是换了北平城,没点儿身家背景的,轻易还真听不着。
原野将临时组织的队伍分了批次,轮流在寺院附近的山林巡逻,随着天光逐渐放亮,山下的炮火声越来越近,更加猛烈和急促,寺里原本就收容了一个孤儿救济院,孩子们熬了一夜,开始烦躁不安的翻身和哭闹,大人们也睡不着,一些年轻的姑娘开始收起她们的发卡,将辫子小心的盘在脑后,雀鸟似的发着抖,偎在一起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炮声不知不觉小了,枪声也变得零零星星,然而没有一个人感到放松,古刹的清晨格外寂静,那黎明的曦光映在窗纸上,木窗框被冬日的冷风吹得框框直响,更添了凄凉。
不知是谁,喟然长叹一声,苍老的声音有如哭诉:“杭州也没有了。”
这句话里的悲苦感染了佛殿里的难民,也感染了寺僧,小沙弥往供桌上添了香火,开始低声念诵往生咒,为守城的死难者送行,啜泣声响成一片,这些一生从未关注时事的难民们,此时突然意识到,他们是亡国奴了,从今往后要面临无穷尽的躲藏和盘诘,走在路上要向日本人鞠躬,他们也再也不能以主人公的身份,三五成群的闲聚在西湖边,一边议论茶叶的收成,一边吃一碗晶莹剔透的藕粉,品一块桂花糕了。
而他们信仰了千年的神佛,正披着金身,坐在缭绕的烟雾里,眼含慈悲的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这样的悲痛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莫青荷望着一双双温驯而愁苦的眼睛,突然灵机一动,搬了一张凳子放在香案前,温声道:“我给大家唱曲儿吧,莫青荷的段子,要是换了北平城,没点儿身家背景的,轻易还真听不着。”
人们挤在破被子里,听见这句话,眼神一下子亮了。
莫青荷在心里再叹了一声,心说在北平城时拼身价讲排场,进出戏园子前呼后拥,赴一场宴席得千呼万唤,就连沈大师长,想单独见自己一面都得带重礼等上三天,哪想到有一天这戏会用在这里,要是祖师爷听见,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莫青荷坐在供桌前,一板一眼的唱一曲游园惊梦,忽然觉得沈培楠简直是他戏路上的一颗灾星,自从认识他,自己就没能好好的唱过一次,如今战时更是条件艰苦,好容易从难民中找到一位笛师和一名会弹琵琶的姑娘,昆腔的调子便悠悠的响起来了。
寺中难民的注意力被曲声吸引,暂时忘记了窗外的枪炮声和杭州城遭遇的战火硝烟,孩子们停止哭泣,老人和妇孺暂时放下对家人的担忧,一个个坐直身子,沉浸在空寂绵长的曲调里。
零零星星的枪声和寺僧的法器声成了背景音,一线笛音越吹越高,如同呜咽一般,莫青荷俯视满屋百姓,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悲悯情怀,从小到大受过的苦都再不值一提,他也不再去想那些书本里的大道理,此刻,国家这个字眼显得那么小,那么具体,国家就是这半山茶园,溪流和街市,朋友与家人,就是这间小庙,在炮火和杀戮中飘摇动荡。
他想,如果云央的魂灵尚未走远,大约能在这场特殊的堂会里获得安宁,不由唱腔一转,一段本应缠绵温柔的曲子忽然变得肃穆,难民们被勾起了满腹心事,一对母女依偎在一起,女孩儿已经睡了,母亲用手绢擦拭她布满尘土的小脸,自己的眼角却止不住溢出泪水,莫青荷不想阻止众人宣泄悲伤,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没有人还记得杜丽娘,每个人都在哭自己。
后堂的帘子动了一动,沈家佣人搬出一张椅子,沈老太太拄着乌木拐杖,被三四名佣人簇拥着落座。她换了朴素的黑布衣裳,首饰已经尽数取下,腰板挺得笔直,聚精会神的听戏,听到动情处,微微闭着眼睛,嶙峋的手在膝头交叠,一手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着节拍。
莫青荷有些紧张,眼神不住溜着沈老太太,老妇人却没有平时慑人的气势,每道皱纹都在曲声里放松了,面容慈善而温柔,时不时合着曲调点一点头。
曲声愈发悲凉,老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晶莹,一汪浑浊的老泪沿着眼角的皱纹淌出来,莫青荷吃了一惊,曲调就乱了,沈太太脸色一沉,苛责的望着他,眼神却是和善的,像训诫一名犯了错的顽劣小辈。
莫青荷冲她笑了笑,老太太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故作姿态的转过头去。
然而,就在目光交错的刹那,这一对仇家似的一老一少,忽然达成了心灵上的某种默契,眼里的敌视不知不觉就消融了。
戏一折接一折的唱下去,越来越和缓,众人焦虑的情绪被安抚,迁徙和颠沛的疲倦就涌了上来,大人哄睡孩子,也跟着沉入睡眠。乐声渐渐停了,大殿响起均匀的鼾声,偶尔有人说一两句梦话,引来一片翻身和轻柔的哼声。
远处的隆隆炮声还未停歇,却也失了先前的气势,大约还有零星小队在负隅顽抗,沈飘萍在大殿后堂为沈老太太寻觅了一处清净的休憩地点,自己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坐在厚实的被褥里,抱着膝盖听了一会枪声,起身往后院走去。
天光已经大亮,空气干冷,后院堆着小山似的木柴,伙房的大门敞开,呼呼往外冒白气,黄泥垒成的灶台架着两口大铁锅,一口烧热水,一口煮着救济难民的热粥,再过一个钟头就该提供早饭了。
耶稣救济堂的洋尼姑正比比划划的跟寺僧发生争执,修女的中文不像样,一急就更说不出,指着煮粥的大锅,用英文冲两名穿灰袍的和尚嚷嚷,和尚听不懂,又绕不开她,叽叽哇哇的用杭州方言回应,两拨人大眼瞪小眼,急的脑门冒汗。
沈飘萍裹着羊绒披风,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修女负责照顾孤儿院的孩子,寺里只有斋饭,修女认为营养不够,要求在伙食中添加牛肉罐头和香肠,又要求给难民分一点酒暖身子,和尚却说什么也不肯破了佛家的清规戒律,这才吵了起来。
她走上前,一会儿说流畅的英文,一会儿换成吴侬软语,把两拨人的火都劝下去,终于让这些中外僧侣达成了一致意见,那修女平息了愤怒,狐疑地打量沈飘萍,忽然认出了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您不是常替孩子们募捐那位沈小姐?您怎么能来厨房这种地方?”
沈飘萍是一名基督徒,跟着回了个礼,掀开锅盖搅动铁锅里的热粥,笑道:“我的家人在为难民做事,我也该帮一些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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