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杨犹在梦中,便被一道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一摸手机,顿时一个激灵,立马清醒。响的是省委办公厅给他配置的专用手机。这意味着他的工作正式开始。
“您好,我是金杨。请问您……”
“金秘书早,我是余占刚,彭书记的司机。车正在你家门外等你。”
金杨来不及判断这个声音所包含的态度,立刻回答道:“马上出来,请稍等。”放下电话后,他快速洗漱穿衣,匆匆在镜子里看了看仪表。经过一夜的休息,下颌处的肿倒是消了,但嘴唇的裂痕却依然明显。
他禁不住咧了咧嘴,冲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了下,抓起公事包冲出门外。虽然他有面对彭放的心理准备,但是心底还是不免后悔,昨天不该因小失大,要是因为脸上的“劣迹”而被彭放放弃,他这次省委办公厅之行,就注定会成为西海官场的一个笑料。
但后悔归后悔,如果时光倒流,让事情重来一次,他估计自己还是会忍不住。难道这就是李刚嘲笑他的“狗改不了吃屎”?
出到门外,他看着门外的一辆黑色奥迪a6和熟悉的牌照,冷风佛面,他忽然意识到,彭放的司机能准确无误地找到道海路老宅,这证明,他的一些秘密,在某些高端人群中不是什么秘密。
他拉开前门,先朝余占刚伸出手,“合作愉快!”
余占刚欠了欠身,伸手相迎,“合作愉快!”
金杨含笑入座。若有所思地从侧面打量着余占刚。
余占刚今年三十四岁,转业军人,给彭放当了六年专车司机,这次彭放进驻西海,他是彭放唯一带来的人。虽然中央三番五次规定,领导调迁不能带司机,但只要想,便有很多方法可以避免违规。比如,先把司机调到另一部门,然后再迂回到领导身边。打一个时间差。这也从某种程度上表示出彭放对这个“司机”的重视。
昨晚李刚在送他去金穗酒店的路上,亦很严肃地谈到过领导司机和秘书之间的区别。
他问金杨,“为什么古时的历代帝王都喜欢重用太监?”
金杨第一反应是涉及到后宫安全,但旋即一想,李刚肯定不会问这么没深度的问题。遂虚心请教。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现在的秘书和司机就类似于太监。”
金杨知道他这话并非嘲讽,李刚自己也是秘书出身,李刚嘲笑他,不等于嘲笑自己?
李刚随后解释道:“无论是政治斗争还是经济竞争,最忌讳的事情便是‘授人以柄’,最后导致‘受制于人’。不少素质和前程都相当看好的领导,最后‘不慎’都倒在了这一点上。如果连隐秘的个人生活都由秘书来安排,由秘书来控制,将来就很容易出事,甚至可以说一定要出事。即使不出事,这样的把柄让人掌握了,自己这一辈子肯定也过不塌实。所以聪明的领导,会对秘书和司机进行分责。司机是‘内侍监’,秘书则是‘外侍监’。”
金杨的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你是不是想问,领导更看中秘书还是司机?”李刚笑道:“以前有种误解,认为秘书或者办公室主任才是领导的心腹,那真是大错特错,那种心腹只是场面上的,属于工作方法、领导艺术的范畴,真要是有些门后面、桌下面的事情,提防都还来不及呢。而司机是绕不过去的,也是没必要绕的,甚至是需要的。因为他们的很多事情可以避开秘书,但避不开司机。我二哥在部委的一个单独局工作,他们局的规格是正厅,但这个局的一个小车司机,手里就掌握着厅级领导的大秘密。许多眼尖耳灵的,走路子都直接去找这个司机。没有不成事的。”
“当然,这位司机和领导最后都出了问题,一起进去了。真正懂规矩的司机给领导开车要长一双老太太的眼睛,该你看见的你不能落空,不该你看见的你绝对不能看,这是规矩。司机是什么?是领导的腿,他得拉着领导走路;是领导的手,他得为领导干许多烦琐的事情;他是领导的眼睛,要替领导看着四面八方的情况;是领导的耳朵,他得为领导听着上下左右的声音;是领导的嘴巴,要替领导打电话;更主要的,他是领导的贴身人、贴心人。他替领导当半个家,也为领导分半个心。领导有些话不能跟上级谈,不能跟下级谈,可是能跟司机谈;领导有些事情,瞒着外面,瞒着家里,可不能瞒着他。”李刚总结道:“在一般人看来,秘书比司机重要,可是在领导眼里,司机比秘书更关键。别的不说,他们的生命安全都由司机掌握,领导可以不把秘书安排好,但没有领导不把司机安排好。”
金杨记得自己当时自嘲道:“你这意思是我应该本本分分、做好端茶送水接听电话的保姆型秘书就好,不要妄想太多?”
李刚摇头,“领导往往最愿意用三种人:一是特别能干的;二是既能干又忠于自己的;三是没什么本事,但肯为自己卖命的。只用第三种人,自己出不了政绩;只用第一种人,又不能保证自己权力基座固若金汤;但第二种人却又特别少。你若能成为领导心中的第二种人。司机就仅仅是个司机,拍马都赶不上秘书。至少在级别和提拔跨度上,司机有先天的弱势。”
按规矩,他不应该在司机开车过程中拉着司机说话。但彭书记身边的“内外侍监”第一次碰面,免不了要产生交流。
金杨一边和余占刚说话,一边揣摩着他。仅从外表上看,余占刚显然是“老大粗”一类的,而且看上去特别憨厚实在,但话语间却异常谨慎小心,说话滴水不漏。
奥迪车进入省委大院时,金杨对余占刚有个基本判断。此人长了副谁都不大会提防的憨厚外表,却有这一颗玲珑心,而且从握方向盘的粗臂上的鼓暴青筋来看,显然还是个练家子。身上集秘书保镖司机为一体,也难怪彭放为什么再三否定了省委办公厅给他安排的秘书。
彭放的独栋别墅背山临湖,是a区最老式的别墅户型,后来金杨才知道,这种户型有个名字,叫“斯大林式别墅”。
余占刚停好车,带着金杨走向别墅大门,很随意地掏出钥匙开门。金杨看在眼里,知道他这个动作大概是向自己发送某种信号。一是你看我和彭书记的关系亲密到了什么程度;二或是一种警告:别想和我抢地盘。
金杨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进门后开始打量别墅的内装饰。这座老式别墅布局宽阔,天花板高,装饰十分简单。建筑石料采用某种花岗岩,木材使用橡木。这些材料在那个年代都属奢侈品。楼下是前厅、书房、餐厅和卫生间和两间客房。
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朝余占刚点头笑道:“小余早,彭书记两分钟后下来。”
余占刚抬手介绍金杨道:“金杨,彭书记的新秘书。这位是刘嫂。”
古人常有宰相门人七品官一说,省委书记家的佣人,也丝毫不能马虎。金杨露出灿烂的微笑,“刘嫂好!我是金杨,以后您叫我小金。”
“小金好。”刘嫂一看就知道是个沉默寡言型的人,她面露诧异地看了看金杨的嘴巴,然后带着金杨来到一楼的书房,指着一只褐色的公事包和装备在一旁的几个小药瓶,交代包里的什么东西应该怎么分布,彭书记习惯在什么位置拿什么东西,什么时间该吃什么药等等,事无巨细。
金杨一一牢记在心。
不一会,楼梯上响起彭放的脚步声。
“彭书记早!”
他和余占刚、刘嫂在前厅相迎。
彭放瞟了金杨一眼,不动声色道:“大家早!”
余占刚拿起衣架上的大衣就要往彭放身上穿。彭放抬手拒绝,“不用。”说着便拔腿朝门外走去。
金杨提起公事包和余占刚紧跟而出。
上了车,余占刚提起放在挡风玻璃下的小袋子递给彭放,“您喜欢吃的老通城的豆浆豆皮。”
彭放起嗯了一声,目光直视金杨道:“小金吃过早点没有?”
金杨心想我哪有时间吃。呵呵笑道:“还没来得及,一会去办公室,机关食堂有什么吃什么。”
彭放淡淡一笑,撕开包装袋,一边喝豆浆一边问:“今天有什么曰程安排。”
金杨心里一惊,自己昨天提起下班,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安排。
司机余占刚一边小心翼翼开着车,一边回答道:“早上八点半,省文化厅关于举办文化节的活动汇报;八点五十,您约见了纪委黄书记,时间半小时,九点半分,省政协人大联合召开的一次关于老干部活动的座谈会,邀请您参加……”
金杨忽然觉得无比尴尬。
车抵达省委省政斧大楼,余占刚递给他一个记事本,以及一个内部电话号码本,这才从他们身边消失。
他一路跟随着彭放进入办公室。沿途遇到各种“早上好!”以及各种充满玄妙的眼神。彭放倒没有板着脸,而是举止得体地冲问好者微微点头。
进了办公室,他第一时间给彭放倒了杯白开水,正准备退回自己房间时,彭放忽然说了句,“等等。”
他立刻转身站定,等候着彭放的吩咐。
“昨天的事情以后再出现,你就不用在来这个办公室。”
彭放说这局话的时候,不抬头,不看人。这是一种不良的征兆,意味着他心中不愉。
金杨知道这种消息一旦传进了彭放的耳朵里,就意味着他无需作出任何解释。他静静道:“再也不会。”
彭放抬起头,久久地盯视着金杨,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金杨知道这是彭放在等待更多的信息,或者他对金杨的印象尚不完整。
金杨忽然想到一句话: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自己的秘书工作尚未展开,便犯了领导的忌讳,将来的曰子该有多么艰难。
“你犯了两个错误。”
“请您指点。”
彭放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但脸部表情不变,“你要么第一口喊出你是谁,是干什么的?要么一直保持沉默。”
金杨心中一震,知道自己借机坑人的小把戏被彭放看穿。原来,彭放真正介意的是这个。也的确,哪个高级领导不担心自己的秘书借自己的名去走私。
彭放的眼光似一把利剑,把金杨看穿。这是一种权利、冷漠无情和优越感地体现,同时似乎在告诫金杨:你别想骗我,我知道你的小算盘。
“对不起!是我的失误。”金杨很诚恳地承认错误。
彭放挥了挥手。“以后早晨来接我前一定要吃早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