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和宁夏的通话,金杨的心情愈发沉重,纪委的情况要比想象的困难得多。人员老化,编制过剩,但办公室又整曰看不到几个人。纪委办公经费严重不足,两极分化严重。纪委这块,办公设备老化,甚至连正常的办公开销都不能维持,欠条一大堆。而隔壁的监察局,却肥得流油,个个抽屉里都存着整条的高档香烟,普通科员一水的高档手机,话费实报实销,办公电脑一年一换,各种名目的补助奖金。
这导致纪委这块干部队伍人心不稳,士气低落。头脑活络点的拼命巴结熊德壮,想方设法调去监察局。要命的是,纪委的领导指挥不动自己的手下,熊德壮一句话,比书记都管用——跟他做事,油水多多,从来不空手。最低限度吃吃喝喝带点烟酒,遇到点子了,还有大小礼物拿。加上熊德壮的表亲又是县委一把手白邝,他在监察局甚至纪委的威信堪比纪委书记。某种时刻甚至犹有过之。
必须打掉这颗毒瘤,否则无法展开工作。
怎么打,按金杨对宁夏的话说,从积案错案入手。
深谙法院审判之道的人都明白,一件案件的审理,法院一般会制作两本卷宗,正本公开透明,律师可以随便查阅;而副本则秘而不宣,存放的大多都是领导对案件审理的‘指示’和‘关心’。
监察局也肯定少不了这些路数。金杨相信,只要他下决心查,就一定能找到熊德壮和赵勇的漏洞。
想到就去做。金杨再次打开卷宗,从中挑出有熊德壮和赵勇签名负责的案子。他挑出来一看,还真被他找到一个奇怪的案件。从曰期上判断,这个案件先是赵勇的预防[***]科接手核实,连续签发两次事实不符的签字,然后收到市纪委书记利卫民的批示,监察局长熊德壮对这个举报案展开正式调查。
金杨从举报资料上看到,被举报人清远县杨范镇党委书记董耀华,贪污公房出租款七万四千八百元。贪污《三个代表》一书打印出版费四万五千元;贪污售书款七十三万元。以上举报注明贪污经过以及相关证据。
但是相关的证据以及贪污经过,卷宗中并没有附带。只有监察局出示的一份调查公文,“举报内容与事实基本不符”的结论,并以“信访了结”的方式,拒绝接受新的证据,要求举报方“息诉罢访”。
金杨觉得其中猫腻不是一般的大,他仔细翻阅被举报人的姓名资料,却仅看到一个举报人的真实签名和一个电话号码。他当即拿起电话拨打这个号码,电话里传来中国移动客服机械似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直觉告诉他这是个突破口。金杨的五指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敲击着,正考虑是应该找孙野要举报人的详细资料,还是去找宁夏时,他桌子上的电话铃铃响起。
他抓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是纪委金副书记吗?我县委办公室,现在通知您马上去县委接待室集合。”
金杨抬腕看了看时间,马上九点。他连忙起身,稍微收拾了下卷宗,便出门而去。
走廊上安静如昨,他路过纪委办公室时,还特意推门看了看,孙野不在。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坐在破旧的电脑前,一边抽烟一边斗着地主,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有事明天赶早,现在没人办公。”
金杨又好气又好笑,他特别想问一句:你他妈的不是人。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个转,和他的脚步一同缩了回去。
离开了纪委办公室,刚回到走廊上。却看到走廊出口上走过来一群人。以熊德壮为首,个个喝得满面赤红。看到金杨,原本一脸笑意的熊德壮突然变了脸,皮笑肉不笑对他的同伴们大声道:“知道不,清远有句老话,好咬的狗落不了一张好皮。人啦,有时连狗都不如。”
这句话的确是清远地方俗语。说的是好斗的狗身上不会有张完整的皮,而是伤痕累累。
他身后的几个人正莫名其妙时,熊德壮阴阳怪气地冲着金杨喊了声:“金副书记,出去晃悠呀?有时间去我们监察局坐坐。”
他们顿时明白,对面走过来的清秀年轻人,正是传说中的新任副书记,亦是熊德壮骂了一早上的人。他们的脸部表情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金杨倒是一脸平静,道:“有时间一定去拜访。”
两个人擦肩而过时,金杨淡淡嗅了嗅鼻子,举手轻拂手说了句:“顶风也要臭十里。”
气得熊德壮脸红得像猪肝。
他先爆了句俗语,金杨回了句更狠的。顶风也要臭十里,指的是臭气是不能放在上风口。否则就会恶臭无比,往往用来形容卑鄙恶劣的人。
他的几名下属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看着金杨的背影消息在楼道间,熊德壮恶狠狠地骂道:“老子先让你得意几天……”
………………金杨来到县委接待处,四套班子成员齐齐在座。其中有几个老熟人,马国富的老同学、常务副县长王之以,县委副书记许国城,人大的宋主任,政协的范主席,政法委书记聂兵,以及四五个正襟危坐的陌生官员。
金杨走进去时,除了政法委书记聂兵朝他点了点头以外,其余的熟人半熟人莫名不流露出差异神色——这种场合,一名纪委副书记来干什么?
其中王之以皱了皱眉头,县委副书记许国城则对旁边一位四十出头的男人小声说了句什么话,口型不善。
政协和人大的两位老头,则一副不干我事的样子,喝茶抽烟。
金杨依然保持着恭谨的微笑。他径自找了个座位,貌似平静的眉角不经意轻轻翘了起来。王之以对他有什么想法,他早在马国富邀请王之以去交通局压他便可得知,然而他一直搞不清楚许国城何来的敌意?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县委书记白邝匆匆进来,言简意赅道:“同志们,颜县长的车离北河桥头还有半小时。县四套班子成员马上出发,到桥头迎接。”
说到这里,他让了让身子,身后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县委常委程进喜轻咳了一声道:“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随行地除了市组织部副部长邱家行,省委组织部三处的将愈处长,临时又添加了一个重要人物,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姜和任同志……”
他的声音未落,接待室的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
“好大的阵仗啊!我在清远呆了五十几年,从没有见过这个级别的护送。”人大宋主任是清远的老书记,不像邻县的人大主任全部都是县委书记兼任,他又呵呵笑道:“来了位有能力的县长,是清远之福啊!”
政协范主席眉尖微微蹙起,他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宋主任,声音嘶哑道:“但愿是福气。”
除了他们两人和金杨外,其它人都是县委常委的角色,自然不能随便出声,因为彼此都很清楚,一言不发是因为一切不言中。
县委几大常委中,县委办公室主任程进喜和政法委书记聂兵是白邝的死忠,县组织部长刘肖偏向白邝,宣传部长侯山东和王之以是周增才的人,副书记许国城分管党务工作,他和县武装部部长是中间派。
“快到时间了,出发。”白邝眼睛微眯,将双手负在身后,径直朝门外走去。
接待室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十几名清远的一线官员跟着起身而去。金杨落在最后,似乎成了被遗忘的人。
来到楼下,四辆轿车有序地等候着。
于是,各上各车,金杨忽然懵了,政协和人大的车上稍空,但他不可能厚着脸皮钻进去。原先周增才的专车许国城和王之以他们坐了进去,他更不可能去找不自在,然后就剩下白邝书记的奥迪a6……金杨没想到自己会被坐车这么简单的事情难住,可偏偏这就是现实。他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奥迪a6的车玻璃缓缓下滑,露出白邝那张苍老的脸颊,“金书记,上车。”
金杨应了一声,小跑过去。上车的瞬间,他的眼光余角敏锐地观察到第二辆车中王之以惊讶的目光。
车上除了司机,只有三个人,县委办公室主任程进喜坐在前排,白邝和金杨坐在后排。
车缓行在狭窄的街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前排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程进喜接了一个电话,语气惊诧,连声问了几句:“真的?”
结束通话后,他快速回头,瞥了一眼金杨,语气复杂道:“我省委办公厅的老同学告诉我,颜县长的男朋友是迟西……”
白邝安静地看着他,不疾不徐道:“迟西是谁?”
程进喜低声道:“迟望敬是他父亲,迟易是他哥……据说他也跟来送行。”
白邝“啊”了一声,身体陡然坐直,喃喃道:“难怪副部长这个级别为她送行,原来如此。好大的排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