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杨曾听说,但凡有纪委人员成群出现的屋子,总会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寒意,哪怕室外温暖如春,受查对象心里如坠寒冰。
推开所长办公室的房门,不出所料,三名面色严峻地中年男人在等他。一向活泼大方的汪红似乎也被他们的气场所慑,脸现忐忑,看到金杨出现,如释重负。
“小汪你去忙吧。”金杨出人意料地首先和汪红打招呼,并没有抢着上前和纪委监察室的干部握手寒暄,而是不慌不忙地坐到所长椅子上,目光扫了扫茶几上的三杯清茶。碧绿地茶叶漂浮至杯口,可见他们谁也没有动过茶水。
眯起眼笑了笑,他微微抬头,目光直视三人,并不说话。
三名中年男人眸子里均闪过一丝寒意。他们走到任何干部的办公室,都会受到比上帝还尊敬的对待。孙志作为监察三室的主任,级别不高,但是经他手调查过的大干部不乏正副厅级。他最为得意的是三年前,曾经和省纪委联合调查某个副省长秘书,当他走进那位省委高官的办公室时,这位省委大佬脸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忐忑,非常殷勤地起身招呼他们,上好的茶叶,极品香烟,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但是今天,他有点儿被“晾”的感觉,又不好发作,等于开门头便碰了个小包。
就公检法的称呼而言,并没有纪委的一席之地。公安局属于国家强力执行机关,检察院属于国家法律监督机关,法院属于审判机关,他们和纪委并没有原则上的联系。但是,对于党内的违法乱纪问题,一般先是由纪委调查,如果发现问题就要作出“双规”决定,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双规结束后根据党内纪律条例并上报同级党委批准作出处分决定,然后将调查档案移交给检察机关,检察机关查实后负责向法院起诉,实话实说的讲,纪委在党内的地位要明显高于检察院和法院。
纪委是党的“两委”之一,只要有党委就有纪委。
“我们来自纪委监察三室,我是孙志。前来请你配合调查问题。希望你不要有心理包袱,全面配合我们。”孙志的语气虽轻但透着一股威严。
金杨从没有和纪委打过交道。但是正如“没吃过猪肉,还没有听说过猪肉的味道?”他不忌惮纪委是假话,但是他知道,自己若是有问题,就是给他们当乖儿子下跪都没用。毕竟要靠事实和证据说话。
“作为一个执法工作者,我会绝对配合纪委的同志。请问,你们找我要调查的是?”金杨镇定自若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十一月三号晚,你在金碧辉煌是否为争小姐与人有过冲突,这个小姐和你的关系?十一员三号凌晨,你在市第二医院和某野战部队军官有过谈话,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孙志左边的男人翻开厚厚的卷宗,暗示他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资料。
金杨挑了挑眉毛,呵呵一笑道:“关于第一条,我和这位女孩并无任何关系,之前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如果非要找出个关系,那么只能用“警民关系”来形容;至于第二条,我去医院询问伤者的笔录情况,在电梯遇到几个问路的军人,我有义务指点他们。我的回答完毕。”
孙志把薄薄的嘴唇往下一撇,沉声道:“金杨同志,请你不要糊弄我们。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和材料,否则怎么会找你接受调查。”
金杨浅笑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同行。我们都知道材料不会凭空出现,关键在于搜集。你们手里的材料够厚够多,但是有量无质。”
孙志这才心中微忌,他知道遇上咬手人物了。特别这个家伙还是名公安干警,本身就是反审讯高手,如果没有什么确凿证据摆在他面前,很难让他低头。
他和他都知道,想把一个人的问题搞清楚,关键在材料。而纪委的工作便是提供材料,让材料充实有力。也就是说至少要有几条过硬的材料,才能支撑起全部材料。
他用手拢了拢朝后梳得十分整齐的黑发,缓缓向右侧的男人伸了伸手。
纪委监察室的科员心领神会地送上一个薄薄的卷宗。
“十月二十五号晚,地点金碧辉煌,你叫了个小姐,这个小姐是谁?”
金杨蹙紧眉心,他倒不是担心对方无中生有,只是对方的动向和调查的缜密度,给了他一种担忧。对方是豁出来要整整他。
他想了想,道:“这个小姐叫冷月潭。”
孙志冷冷道:“十一月三号的那个小姐名字?”
“冷月潭。”
“巧合吗?你一共去了两次金碧辉煌,两次都是这个叫冷月潭的小姐接待,而且你两次都为她出手打架,争风吃醋。金杨同志,你是不是应该给句实话,你和冷月潭到底是什么关系?”
“很纯洁的同志关系,警民关系。”金杨淡淡回道。
孙志腾地站了起来,金杨毫无所动地轻轻喝了口茶,然后指着茶几上的三杯茶道:“为什么不喝水?我总是教育我所的干警们,在审讯犯人时一定要保持口腔粘合度,适度的口腔湿润有助长时间的对垒。否则,犯人的精神饱满,审讯人员已经口干舌燥,极有可能出现判断上的偏差。”
“放肆!”一名男子冷斥一声。
金杨一脸无辜地摊了摊双手,耸了耸肩。
孙志反而沉默了,在考究地红木地板上踱了几步,再抬起头时眼神已变得更加犀利。
“十一月三号,你送冷月潭回家,见了她的家人,并且在楼下和金碧辉煌的妈妈桑有过不短的交流,请问,她为什么上你的车,和你说了些什么?”
“你们调查过卫晶?”金杨的淡眉一卷,忍了忍,苦笑道:“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何苦呢!”
孙志紧视着金杨,“我在问你话,请回答正题。”
金杨的声音变得低沉道:“我送冷月潭回家,正好遇到卫晶前去看望她,我邀她上车,问了问关于昨晚金碧辉煌的事情。”
一名纪委工作人员拍着茶几,怒吼:“就这么简单?”
金杨面孔一冷,轻轻道:“这是我的办公室,我的茶几。我要提醒你们,我不是犯人,我只是奉命配合你们调查。”
孙志何尝遇到过这样的“礼遇”,他和两名同事既觉得气愤,又感觉稀奇。多大的干部或者有大背景的干部一旦遭遇他们,从来没有人敢放肆。谁都知道整理材料是门大学问,在许多红线边缘的问题,可大可小,就看材料用语。
“太目无党纪法规了,我在纪委工作快三十年,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嚣张的干部。我告诉你,鉴于你的态度,我会向上反映,停你的职,对你进行彻插……”
金杨不轻不淡道:“欢迎彻插。”
孙志的脸顿时拉长。
正在这个彼此都找不着台阶的当口,一道电话铃声响起。孙志看了看号码,对同伴作了个手势,快速拉开办公室门,小声道:“于书记好,您找我……哦……是的,正在进行中,啊……”说着他脸色一变,来到走廊上,一只手小心翼翼轻关上门。
“谁给你的权利,监察三室什么时候沦落到调查一个副科级官员?”
于书记的声音在电话里虽然不温不火,但是孙志是了解于书记姓格的,一般他声音越是平缓,证明他心中越是火大。
他压低声音叫苦道:“于书记您昨天不是去省纪委开会吗,政法委以及公安局周政委三番五次要求组成联合调查小组,张副书记不希望与他们一起和稀泥,所以……”
“所以什么,你看看你们准备的材料,言之无物,要重点没重点,要证据没证据,你们就这样去调查人家,这不是活生生地送上去给别人打脸吗。我经常在会议上谈,要保持读力监察机制,不要受任何行政部门干扰影响,你们倒好,几个部门稍加施压,你们就……马上收队回来。注意,一定要安抚好对方的情绪,否则,我拿你试问。”
孙志放下电话,长长出了口气,旋即推开房门,对两位同事道:“今天的调查到此为止。”然后朝金杨走去,伸手道:“谢谢你的配合!再见!”
金杨知道事情有变,他笑着起身,“要不要一起吃顿便饭?”
“不了!”孙志扭头就走。两名同事狐疑地快速收拾卷宗,跟了出去。
孙志刚出走廊,便险些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窝了一肚子火的他怒瞪眼睛,看清楚来人时,脸上流露出尴尬和古怪的神情,“小于?你来这里?”
于尚先笑道:“我来请金所长吃饭。孙叔叔您来这里……?”
孙志心里打了个突,打着哈哈道:“我没事,下来转转,好!我先走一步。”
下楼,上了纪委监察三室那俩丰田面包,两名同事见孙主任满脸阴沉,还以为他在为金杨的不恭而生气,于是,开口安慰道:“孙主任,那小子太嚣张,您放心,我们回去再去搞资料,一定整得他跪在您面前求饶不可。”
孙志摇头,苦笑道:“我们不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呀!监察一室的老刘是个人精,难怪他坚决推掉……他一定是从他姐夫那里得到什么消息,我真混!”
“不就是个芝麻大点的所长,副科,难道还有什么背景不成。”一名监察员轻松道:“他的资料是我整理收集的,不敢说调查了祖宗八代的履历,三代是有的,根本谈不上背景。”
孙志叹了叹气,欲言又止,抬双手作个个博弈的动作,道:“上面借这个机会要扳手腕啊!金杨只是他们交锋的支点。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年轻人,知道是谁吗?”
“谁,看起来很普通嘛,不过我依稀听到您喊他小于……于?难道是?”
“于书记的儿子!”孙志见两人有些不以为然,再度苦笑道:“这个于尚先不简单呀!武江市的所有常委后代中,他是最耀眼的一个,也是最低调的一个。”
孙志压低声音道:“政法委戚书记人大会肯定退休,公安局刘局长很有可能兼任,但是冯检察长也有希望上调一格,担任政法委书记;刘局长是单书记的人,而冯却是宫市长的嫡系。由上而下,都是政治斗争啊!”
“这个金杨就成为他们博弈的棋子?哈哈!”一名监察员忽然觉得十分解气,“看他那个拽样,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真是可怜啊!”
孙志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忍住。但是他心里犹在回想于尚先来请金杨吃饭的事情。据他了解,于尚先虽然为人低调,但骨子里的高傲却绝对要强过号称武江第一衙内的宫安,从来没有听说他亲自登门请谁吃过饭,就是市委常委那帮人,他顶多派车派秘书前去迎接。
看来要好好研究下这个金杨了。孙志缓缓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