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靠在褚桓膝盖上闭目养神,袁平一动不动,鲁格站在一边沉默地掐算着路程,褚桓无事可做,只好默默地坐在一边开脑洞。
他随手抓了一把地上的小石子,想起某个问题是已知的,他就放一颗小石子在左边,是半懂不懂的,他就放一颗石子在中间,完全不明所以的则放在最右边。
从头捋顺了一遍思路后,褚桓独自对着中间的一排石子较起了劲,按照他的经验,完全了解和完全不了解的都没什么,最危险的东西永远来自于一知半解的。
袁平知道他这习惯,一见这动作,很快爬起来盘腿坐在他对面,装神弄鬼地说:“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出来我给你参详参详。”
褚桓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小石子抛了两下又接住:“行啊,你过来我跟你说。”
小绿“嘶嘶”地吐着蛇信。
袁平发现自己还是和这个人绝交为妙。
随即,褚桓收敛了笑容,抓了一把石子在手中转动着:“第一个问题,‘它’究竟是一个整体,还是一个族群?”
袁平一愣,连躺在褚桓怀里的南山都睁开了眼睛。
袁平:“这有什么区别?”
“我现在还说不出来,但是我总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褚桓摇摇头,放下一颗石子,继而捻起了第二颗,“下一个问题,从巫师那里到他们本族山谷,只有半天的路程,我想他和自己的族人被吞噬的时间应该是差不多的,为什么其他人看起来没怎么样,他却已经死了?不,我说的不是他被我们砍头,而是砍头前,他就已经虚弱得快死了。”
袁平从七扭八歪的状态里坐正了,低头沉默了片刻:“你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得拆分。”
褚桓:“好,你拆。”
穷乡僻壤,荒郊野外,俩人相对而坐,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年不情不愿地搭档的日子。
褚桓和袁平各自都知道对方是个坑爹货,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对方偶尔也能靠谱一次。
南山彻底清醒了过来,连鲁格也纡尊降贵地凑了过来,端着他高深莫测的水鬼……不,山神架子,听得十分仔细。
袁平:“首先,‘它’真的吃人吗?假设‘它’吃人和动物,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和动物始终是有限的,有一天吃完了‘它’怎么办?”
褚桓把一颗石子放在左手边:“我一开始深信不疑,但是现在怀疑不是——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发现这里的人都不需要进食,那这么长时间了,他们靠什么活着?”
袁平:“所以?”
褚桓:“所以‘它’不是在吃人,恰恰相反,我怀疑‘它’是在养着这些人。”
褚桓说话的时候,胸腹微微震动,他声音不高,恰如耳语,有点低沉,晃得南山有些心猿意马,南山知道他们说得是非常重要的事,连忙干咳一声离开褚桓怀里,坐了起来,神情正色:“接着说,然后呢?”
袁平:“接着上面的问题,‘它’养着这些人,用什么养,为什么养?”
褚桓刚要回答,随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时打住了话音,目光在暗色的河边微微流转。
南山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你想到什么了?”
“那些怪物的顺序,”褚桓喃喃地说,“你看……扁片人近似于人,是类哺乳动物,穆塔伊背后有翅膀似的膜,像是介于哺乳动物和鸟类之间,音兽是类爬行动物,食眼兽类昆虫,是无脊椎动物,小白花和幻影猴……它们干脆不是动物。”
这一次,没等追问,褚桓的语速就骤然加快:“你发现了吗?随着它们战斗力的增强,形态却相当于在退化,我怀疑这暗示了‘它’的本体也是一种比较低等生物——植物甚至一些菌类,是可以利用太阳能的。”
“你回答了‘用什么养’,没有回答为什么。”袁平说,“更进一步说,为什么‘它’要禁锢人们的意识?巫师的意识也一直是清醒的,但他照样无可作为,就连那些被我们‘唤醒’的人,身体也依然是不能移动的,‘它’通过某种方法麻痹了人们的身体,为什么还要大规模地释放幻觉禁锢他们的意识?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
鲁格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脸上的尴尬神色一闪而过。
褚桓一言不发,紧皱眉头思考起来,南山盯着他的侧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袁平没有等他,接着径自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回归你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巫师死了,他的族人们还活着?依我看,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巫师的意识是清醒的。”
“我……有一个猜测。”良久,褚桓才打破沉默,轻声说,“那些意识陷入其中的人,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甚至有没有可能,扩散得奇快的大片的阴翳就是……被吞入其中的人?”
袁平接着说:“巫师身体被禁锢,意识却是清醒的,所以‘它’没法将他完全同化,相应的,巫师得到的能量供给非常有限。”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并且毛骨悚然起来……如果他们的推论都是正确的,那么那些所谓“被唤醒”的人,难不成过一段时间都会步他们巫师的后尘?
你是想要在沉沦中永生,还是想在反抗中速死?
67、死地
在一条河水旁边,四个人全都是落汤鸡的形象,只有族长权杖被保护得安安稳稳,纹丝不动得宛如打算光耀千秋,燃烧的权杖发出越发静谧的“哔啵”声,火苗又是耀眼,要是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袁平忽然突兀地开口说:“所以……”
他刚吐出两个字就哽住了,总觉得这句话里每个字都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压在他喉咙里,呕血般地难于出口。
“所以……平原上的小孩,山谷里的村民,他们最后都会像那个巫师一样,化成一堆粉末,对吧?”袁平慢慢地抬起眼,他有一双形状很圆的眼睛,双眼皮,尽管早过了青葱岁月,但睁大眼睛的时候,依稀有种天真意味——显得虎头虎脑的。
虎头虎脑的袁平眼白上布满了血丝,略显宽厚的双眼皮小幅度地颤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们自以为救了人家,其实是把人家救成了一堆粉末。”
褚桓被他说得心烦意乱,焦躁地一摆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完全就是推测,没有任何证据的推测。”
尽管他自诩自制力优异,虽然偶尔吸烟,却没有烟瘾,可是特别烦躁的时候,褚桓还是会习惯性地捻一捻手指,这个动作充满了烟鬼才明白的暗示性,以至于袁平眼角扫见,已经条件反射似的生出了对尼古丁的渴望。
袁平抓了抓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有烟就好了。”
鲁格听见,酷厉如教导主任的目光缓缓地落到袁平身上,光是用目光就压得袁平脖子发酸,顿时生出某种该去墙角写份检查的畏缩。
鲁格神色淡然,像个泥塑木雕的人,继续说:“不管是推测的还是真的,你现在后悔都没用了。”
南山知道,守门人族长并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他只是唯我独尊惯了,为人处世太笨拙,没眼色得很,总是不知道怎么照顾别人的情绪,南山只好有点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插话进去,打断了鲁格的大放厥词:“我们现在离沉星岛还有多远?”
鲁格顿了一下,过了一会,他才慢半拍地领会了南山的意思,闷闷地顺着台阶下来:“哦,走了一多半了。”
南山挂好弓箭和武器,站了起来:“走,接着往前走。”
他的声音低哑,但是坚定:“既然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
“磨刀不误砍柴工,路还长,你自己还晃悠呢,坐下,”褚桓在一边面无表情地说,“等休息一会再上路。”
南山低下头,目光扫过褚桓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顿生渴望,想把他捞过来好好亲一亲,汲取一点难能可贵的温暖,又怕短暂的幸福会将他溺死在里面,让他失去咬牙往前走的勇气。
最终,南山只是默然僵立了片刻,顺从地挨着褚桓坐下,侧身抱住他,将自己的鼻尖埋进了他的肩窝里,眷恋地停留在了那里。
南山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褚桓,他会怎么样呢?
他多半死也不会豁出去进陷落地吧?
也许他会带着自己那遥不可及的、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愿望,最后和神山、族人们一同沉没在阴翳中吧?
即使身边有族长权杖,他又能撑多久呢?
“没关系,我还走得动。”他放开褚桓,故作轻松地说,“你们说了那么多,有没有关于山门那边的?山洞里那几个客人和被吞噬的人的情况那么像,你看他们有没有可能也和陷落地有关?”
褚桓愣了一下,刚想顺着他的话慎重地分析思考一下,就听见南山接着说:“等我们真的打败了‘它’,那边的边界也许就消失了,到时候你是不是就能带我去天上飞一飞?”
褚桓一听后半句,顿时明白了,南山其实根本没指望答案,他并不是想严肃地讨论什么,只是不着边际地说着自己的愿望。
褚桓笑了笑:“行是行,不过你身上这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好像不能带上去。”
南山像个大孩子一样兴奋起来,一迭声地说:“没关系,不让带就不带——我们能一直飞到你原来的家那里吗?”
褚桓一扬眉,意味深长地反问:“我原来的家?”
南山一时嘴快,没料到被褚桓这个不正经的东西反将了一军,顿时一阵紧张——话到嘴边居然结巴了一下:“你……你现在是我的……我们族的人了,当然是原来的家。”
褚桓不出声,只是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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