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桓:“来,小芳,干了。”
他说完,立刻言出必行,抬起酒碗,大口灌了下去。
小芳也不甘示弱,跟着一口喝干,好像是喝得痛快了,放开嗓子大笑起来,冲褚桓伸出一只带着牙印的巴掌。
褚桓一看他动作,立刻心有灵犀,默契地跟他重重击了一下掌,被对方用力捏住手,使劲晃了两下。
小芳捶着胸口大叫:“阿兰呜——”
褚桓看向南山,南山解释说:“好朋友。”
说完,南山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你叫他什么?”
褚桓:“小芳。”
南山:“是什么意思?”
褚桓从草地上拔起一朵花,凑到南山鼻子下面:“花,花香。”
南山呆呆地看着那朵娇柔的小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十分科幻的表情。
小芳大概还以为褚桓在夸自己,搂住他的肩膀又叫又跳。
年轻的族长却一哂之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自己请回来的客人——那人有一头很整齐的短发,鼻梁上架着的比水晶还透亮的镜片,看起来白净又文弱。
从头到脚都和他们不一样。
他甚至和南山接触过的不多的“河那边”人也不一样,无论是他眯起眼睛望向不知名的地方,还是懒洋洋地动动嘴角一笑,都带着“河那边”的人也没有的东西。
南山不知道怎么形容,总而言之,就是一看到这个人,他就觉得世界上的其他人都简单得一目了然,忽然之间没了层次似的。
“褚桓,”南山心里不熟练地默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他肯到我们这种没有人愿意来的地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褚桓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收到了一张好人卡,他跌宕起伏的乡村教师生涯开始了。
上课的地方就在他们唱歌跳舞的空地上,族里的汉子不知从哪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白石头支在那里,又给他找了一把黑乎乎的碳棒,需要的时候可以往石头上写字,小芳蹲在石头旁边,十分训练有素,只要石头写满,不用人吩咐,他就会冲上去擦干净。
可惜此人擦黑板认真,听课却是一知半解,有时候褚桓话没说完,还有一半卡在嗓子眼里,就被他冲上来擦了,每到这时,褚桓就只好停下来,微笑着擦擦眼镜,心里很想殴打他,苦于营造了半天的斯文形象,不好动手——不过总有人会代劳,南山身边另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就对殴打小芳十分在行。
那年轻人叫“什么什么多”,听南山翻译,是“闪闪发光的断崖”的意思,离衣族人起名字的思路十分诡谲,褚桓反正想象不出断崖怎么闪闪发光,他摔过一次,对断崖充满了阴影,于是把人家的名字简化成了“大山”。
大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却已经长了个人高马大的身板,平时不苟言笑,笨拙地往那里一坐,却比谁都用心学习,所以他格外烦小芳这种搅屎棍子,小芳一打岔,他就一个鞋底飞过去。
到后来,大山已经养成了一看褚桓擦眼镜,就找东西扔小芳的条件反射。
由于除了南山认识几个字、会说几句话以外,其他人跟褚桓是完全无法沟通的,因此上课的时候需要族长在一边,把褚桓教的字词翻译成离衣族自己的语言,有时候连族长也翻译不了,师生间就必须停下来艰难反复地沟通。
褚桓的学生包括全村老小,族长不可能一天到晚当助教,大人们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干活,所以每天的教学时间只有傍晚,不到一个小时,工作十分轻松。
褚桓原本预备的欢迎词是以“孩子们”开头的,结果当天到场一看,真孩子居然不是他学生的主流构成,话到嘴边机智地拐了个弯,变成了:“孩儿们——”
南山努力地教其他人叫“老师”,不过“老”字的发音拐弯,大概对初学者而言不是很容易,众人七嘴八舌地学不利索,褚桓大手一挥:“叫什么老师,叫‘大王大王’就行了。”
这俩字简单,一学就会,顿时一片“大王”的呼声此起彼伏,整个离衣族成了个花果山。
褚桓面色严肃而坦然,完全继承了褚爱国先生一本正经“逗你玩”的精髓,若无其事地从数数教起,以至于若干年后,单纯善良的离衣族群众都认为“大王大王”就是“老师”的意思。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褚桓只有每天上课的时间会准时出现,一天中的其他时候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除了睡觉,褚桓很少回自己的屋里,因为一抬头总能发现大树杈上又坐着几个光屁股偷窥他的猴孩子。
他早晨一般天不亮就会起来,绕山绕河做基础的体能训练——褚桓不觉得自己是那种自怨自苦的人,他认为自己的问题很可能有生理原因,于是强硬地给自己规定了作息和训练,刚开始,他身体里仿佛有什么阻止他对自己的逼迫,情况坏的时候,他会头疼欲裂得恨不得拿刀戳自己,这个时候,他就只能靠褚爱国给他的那枚戒指,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答应老头的承诺。
等稍稍缓过一口气,他就会去南山坐一会,听他吹一会笛子或者跟他聊几句天,褚桓觉得自己能汲取很多珍贵的生命力。
由于语言障碍,离衣族里,除了族长南山,没有人能和褚桓说上话,这间接地让族长的形象显得更加光辉。
找不着褚桓的时候,大孩子就会领着小孩子,每天乐此不疲地玩一个游戏——找“大王大王”。
这简直成了一种有乐趣的探险,虽然就算找到了褚桓,他们也不大好意思凑到他面前说话,但是万一真找到那么一次,他们就能回去和小伙伴吹嘘很久。
可惜,除了褚桓自己出现,小崽子们没有一次能成功地把他翻出来。
不过尽管褚桓不打听不好奇,随着时间的推移,离衣族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他眼里。
13、现世
那天褚桓叼着一个野果,夹着一本书,来到了林子里躲清闲——南山跟他说过山林里有野兽,让他尽可能离远一点,不过褚桓没怎么在意,他反正觉得野生动物挺可爱的。
他找了一棵最高的大树,敏捷地爬了上去,途中遇到了一条盘踞在树杈上的毒蛇,毒蛇领地骤然被入侵,立刻做出了本能的攻击动作,褚桓伸手一捏,精确地卡住了蛇的七寸,轻轻一抛,就把人家扔到了对面的树枝上,执行了强制拆迁。
把愤怒的毒蛇气得直在树枝上转圈。
而后褚桓人占蛇巢,在密林掩映的高处找了个地方,背靠着大树干坐下来。
那些书还是在县城一家快关门的小书店里买的,说是“书店”,其实主营业务是凉拌米鱼和油炸土豆,兼职处理点旧书和杂志,当时走得很急,褚桓也没看内容,直接打包批发了一打。到了离衣族翻了翻,带画的过期杂志都被南山要走了,只给他剩下了一大堆严肃作品。
对于褚桓这种没有文艺细胞的人来说,基本就是催眠读物。
书的内容本身已经让人费解,偶尔还要对着上面耗子啃的窟窿冥思苦想半天连接上下文,褚桓纯打发时间,看得很慢,也不怎么走心,有时候能看进去只言片语,有时候干脆是对着歪斜的书页发呆。
这天他刚把野果啃完,果壳还没来的及扔,就听见树底下传来一阵动静。
褚桓听了两耳朵,觉得声音不大对,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一眼扫过去,他当时就吓了一跳,只见树林中不知从哪跑来了一头野猪。
褚桓倒不怕野猪,就算跑来的是头老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关键是树底下还有俩孩子。
其中一个是小芳那十一二岁的小女儿花骨朵,她的发型实在是自成一家,别人梳辫子,都梳一条或者两条,她梳三条,左右两边,脑袋后面还有一个,乍一看,活像个黑漆漆的大象背着一张人脸,所以褚桓从高处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还有一个小男孩,可能是花骨朵那个万年小跟班,褚桓记得他虎头虎脑的,年纪比花骨朵还小。
褚桓不敢迟疑,立刻把书扔在一边,悄无声息地顺着树干往下滑,他是个暗杀专家,经过的地方就好像微风吹过,片叶不惊。
他出来的时候没带枪,身上只有贴身的军刺和南山送他的短刀,都是冷兵器。而最多十几米以内,野猪就能闻见他的味道,他必须速度够快,必须一击毙命,绝对不能让野猪有挣扎或者逃窜的机会,否则那俩小崽子就危险了。
褚桓勾住三棱刺,转眼已经调整好了角度,谁知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花骨朵突然毫无预兆地朝野猪扑了过去,小女孩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挡在了褚桓和野猪中间。
卧槽,这作死的熊孩子!
褚桓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这只野猪个头不算很大,目测百十来斤,不知怎么的落了单,但哪怕不是野猪中的巨猪,它也依然有着凶残的物种优势,显然没把人类的小丫头放在眼里。野猪冲着小女孩露出了尖锐的獠牙,而褚桓一击的路径也已经被她破坏殆尽,他只好顺势落地,迅速变化位置。
就在这时,褚桓瞥见花骨朵的小跟班拿出了一把弩。
他眼角一抽,立刻明白了,闹了半天这俩小崽子根本不是偶遇,是蓄谋已久地准备在这里抓野猪。
野猪皮糙肉厚跑得快,没受过训练的人带着步枪恐怕都打不下来,小芳这闺女不愧是胆敢当着族长的面咬她爹的女中豪杰,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到了一定的境界。
可是小伙伴被野猪追逐,那平时受气包一样的跟班男孩脸色居然丝毫不变,他的脚仿佛牢牢地长在了地上,电光石火间,女孩一步蹿上了树,野猪险些撞到树根,只好大幅度刹车,它的动作刚一缓,男孩已经精准地抓住了这个一纵即逝的机会,弩箭准确无误地打中了野猪的头。
藏在树丛中的褚桓几乎忍不住想替他叫声好。
此时,褚桓已经绕到了野猪背后,从这个角度,他探手就能把那畜生穿成烤乳猪,因为有把握,所以一时没动,他打算看看这俩崽子到底想干什么。
那小男孩手里的弩做工粗糙,力度和精度都很有限,能用这种工具狠狠地打中野猪的头,必须得有娴熟的技术和十分稳定的心理素质,从这方面看,这男孩比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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