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承稷其实一直都记得,他第一次见秦落羽的情景。
那时她还住在昭王府,并不因为他脏乱的模样,怪异的行径,便对他避之不及,惧而远之。
她主动递给他点心,允他留在她房中吃饭,见他的腿受伤,又为他包扎了伤口。
哪怕那时他心智异常,也能感受到她的善意。
秦落羽是个很好的女孩,陵承稷从来不否认这一点。
他起初并未想过要将她拉入两国的争端中,也从未想过要她的性命。
只可惜,许多事,不是他想,就可以的。
当初雪夜军营里的那场夜谈,陵承稷其实是被陵君行说服了的。
他诚然希望能尽快与大秦宣战,但,他最终还是理解了陵君行的决定。
正是因为理解了陵君行,他才决意与岑七筹谋一场假意投靠萧尚言的计划,好为半年后的那场战争铺路。
他离开军营带走秦落羽时,只是希望将她送回大秦而已。
她很好,如果她不是大秦的三公主,他很愿意她一直做他的弟妹。
可惜她是大秦的三公主,可惜,陵君行太过在意她。
为了寻她,竟在一年内先后发动与南楚西蜀的战争。
虽然陵君行说他有分寸,可在陵承稷看来,这已然将国事形同儿戏了。
陵承稷太了解陵君行的性子。
他这个二弟对任何人事都不会太过在意,年纪那么小,却沉静得过分。
便连他和钟盈,也很少见到陵君行有太过明显的情绪外露,无论是喜是怒,都几乎不会展现在脸上,常人很难揣测他的心绪。
有时就连陵承稷,也看不懂他的沉默。
当年三弟意外死亡,葬礼上,陵君行神色漠然,没有掉一滴泪,没有说一句话。
旁人都以为,他对三弟的死,根本不关心不在意。
然而当晚,他回府时,却一个人进了昭王府荷花池边的寿山石洞里,默默坐了大半夜。
那么冷的天,陵承稷和钟盈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跟结了冰一般,靠近一点都冷意渗人。
钟盈握住他的手时,都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那时,陵承稷才知道,二弟对三弟的死,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意。
他只是不会表达出来而已。
陵承稷几乎没有见过陵君行动怒。
唯有一次,四弟陵启肇摔死了陵承稷和钟盈送给陵君行的兔子,陵君行一言不发地将陵启肇揍得差点没命。
然而从头到尾,他的神色都是冷静至极。
在揍人前,他甚至还平静地喊了一声陵启肇的名字,揍完人后,他神色平静地回了书房,继续完成当天薛太傅布置的功课。
彼时他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已然喜怒不形于色至此。
可是而今,身为帝王,本来更该将所有情绪尽皆收敛的他,却为了一个女子,数次情绪近乎失控。
这在陵承稷看来,是一个太过危险的信号。
二弟身上背负的是陵国天下,他不是不可以喜欢一个女子,却绝不能将这个女子,视作一切,甚至,将她凌驾于国事之上。
所以陵承稷不能不送走秦落羽。
按照他的计划,他和秦落羽将一同作为人质,被岑七与萧尚言的人带往大秦。
他和岑七将潜伏在大秦国,肆机行事。
半年后,一旦陵国与大秦宣战,他和岑七可以与陵君行里应外合,一举谋定大秦。
至于秦落羽,萧尚言绝对不会伤害她,所以她不会有事。
陵承稷是打算等他们到了大秦,就设法给陵君行传信,要他不要担心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秦落羽会以身相替,不惜威胁扎合柔也要将他留下,自己去了大秦。
陵承稷不是不感动的。
他真的没想过要秦落羽的命。
可他没有想到,陵君行为了秦落羽,不惜提前与大秦宣战,秦落羽还......怀了孕。
岑七毒杀萧尚言后,若是一个人回来,倒也罢了。
可他执意要带秦落羽一起回西蜀,陵承稷就已然动了杀机。
秦落羽腹中的孩子,诚然是陵君行的孩子,可这孩子的身体里也流着大秦皇族的血。
陵国与大秦必定会有一战,大秦也势必会为陵国所灭。
秦落羽身为大秦公主,亲眼见到国家被灭,她就是对陵君行再有感情,也绝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但凡她存了异样的心思,但凡她也像邓太后那样,暗中想要图谋复国。
那陵国必将遭逢灭顶之灾。
陵承稷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允许存在。
为了陵国长治久安,秦落羽必须死,她腹中的孩子,也绝对不能留。
陵承稷的话说完时,殿中是长久死寂般的沉默。
“邓太后死时,也曾问过朕,就不怕她日后会有复国之谋。”
陵君行终于开口,声音无波无澜,“朕便用当初回答邓太后的话,来回答大哥:她不是邓太后。大哥你多虑了。”
陵承稷笑了,“君行,你未免太过乐观。须知人是会变的,这世间许多事也都会变。没有什么会是绝对的,她现在不是邓太后,谁能保证他日,便不会成为邓太后?”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悲伤之色,“当初我执意带着你和阿盈去洛城参加四国结盟,何曾想过会有后来那些事?可结果呢?”
当年他本来是可以不必去洛城的,是他执意向先帝恳请,这才能如愿。
彼时不少大臣劝说,太子身份尊贵,远赴他国,实为不妥。
可当时陵承稷太过年轻气盛,执意要前往洛城,亲自参与这场结盟,见证这场空前盛事。
以至于最后酿成一场无可挽回的惨祸,不仅葬送了使臣团那么多官员的性命,也害了钟盈和他自己。
不要给自己疏忽的机会,因为命运不会再给你机会。
这便是他从那场洛城之变中学到的血的教训。
而他不希望陵国,不希望陵君行再次遭遇他曾经遭遇过的惨痛。
所以一切有可能导致不幸的源头,必须要掐灭在萌芽之初。
陵承稷本以为,自己这番肺腑之言,切身之痛,能够唤起陵君行的些许理智。
然而,陵君行只是定定地看着陵承稷,“如果异位而处,朕对钟姑娘存了杀念,大哥会如何?”
陵承稷神色僵了僵,半晌,才勉强笑了笑,“阿盈不是羽丫头,不是敌国公主。君行,你说的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大哥知道就好。钟姑娘不是她,她,也绝不是邓太后。”
陵君行的声音里,带了不动声色的冷意,也带了异样的低沉。
他缓缓道:“大哥,你实在不该,触犯朕的底线。”
他可以容忍陵承稷万般错误,可是陵承稷想要秦落羽死,他却绝对不能容忍半分。
陵承稷脸色有些苍白:“你还是要留她在身边?”
“朕与她之间的事,就不劳大哥操心了。”
陵君行看着他,缓缓道:“大哥方才说,想要做个闲人,既是闲人,这肃王的封号,也就用不上了。”
陵承稷回栎阳时,不是没想过陵君行会如何惩罚他。
所以他以退为进,主动提出辞去一切官职。
一半固然是因为他知道陵君行会因为秦落羽的事降罪于他,另一半,是存了避嫌之意。
他曾经是陵国的先太子,但而今二弟是陵国皇帝。
他若执掌兵权,未免多有不便。
然而,他满心为二弟考虑的心思,却非但得不到他的谅解,反而为了秦落羽,竟愣生生将这点兄弟之情,也都断绝了。
二弟竟是要废他为庶人。
陵承稷心里满是苦涩的冰凉,更有难以言说的失望与失落。
他沉默了一会儿,拱手行礼:“既如此,那大哥就恭敬不如从命。但愿大哥的担忧,他日不会成为现实。君行,大哥,走了。”
陵承稷话落,果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得毫不拖泥带水,近乎决绝。
他甚至没有在栎阳城停留,从宫中出去的当天,便孑然一身,离城而去。
陵君行得到消息时,到底还是追出城外。
半山长亭中,陵君行沉默凝望着陵承稷拍马远去形单影只的背影,心头仿佛哽住了般,压抑难言。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大哥陵承稷决裂至此。
洛城之变后,他将陵承稷安置在昭王府,十几年如一日近身照顾他。
便是当年那两任昭王妃都在新婚之夜死于陵承稷之手,他也从来不曾怪过陵承稷半分。
彼时陵承稷神智不清,便是伤了人,在他看来,也是无心之失。
对那两任惨死的王妃,他有怜悯,却并无伤怀。
不在意,不入心,自然,便不会伤怀。
他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期盼着大哥能够清醒如常人,成为他年少记忆里的那个大哥。
然而陵承稷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却试图杀了秦落羽。
可秦落羽,她不是那两任昭王妃。
她是他想要放在心尖上守护的人,是他想要与她执手共度一生的人。
若他留陵承稷在身边,秦落羽与那孩子,时时都将有性命之危。
而他,无法拿秦落羽与孩子的安危冒半点风险。
陵君行终究没有拦住陵承稷,只是目送着陵承稷的身影在天光云影间渐渐凝成小小的黑点,彻底消失在山路尽头。
此一别,山高水长,从此怕是再难有相聚之期。
大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