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君行目光深深地看着陵承稷。
他离开不夜都时,陵承稷虽已能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但记忆颠三倒四,说话行事仍是异于常人。
有生之年,陵君行没想到还能看到大哥好端端站在自己身前,更没想到大哥顺手还在洛城送了他一份大捷之礼。
当年记忆中那个大哥,仿佛又回来了。
陵君行的眼眸近乎湿润:“大哥。”
陵承稷笑着看向秦落羽:“听到了吗羽丫头?你该叫我什么?”
秦落羽小脸红了红,也轻声跟着叫了一声:“大哥。”
陵承稷哈哈笑起来,笑声爽朗,完全让人无法将他与当年昭王府里那个畏畏缩缩痴痴傻傻的纪公子联系起来。
几人落座时,外面小雪渐大,而帐中温暖如春。
陵承稷感慨地起身为陵君行与秦落羽倒酒,“十好几年了,没想到我还能做回正常人。今日难得相聚,定要一醉方休。”
陵君行按住了秦落羽身前的酒杯:“她不能喝。”
秦落羽:“我可以少喝一点啊。今天大哥来了哎。而且这里有桂花米酒,我可以喝米酒啊。”
陵君行看她一眼,语气不容拒绝:“不可以。”
秦落羽:“......”
米酒又不怎么醉人,喝几口怎么就不行了。
而且今天什么日子啊,陵承稷千里迢迢来了西蜀哎。
这么开心的场合,也要拦她,真是的。
然而她只能腹诽,也不敢说出来。
陵承稷愣了愣,随即笑了:“没事,就让她喝一点,君行你也是,都是自家人,喝一点怕什么。”
秦落羽道:“就是,西蜀的桂花米酒特别有名,可好喝了。以前我和师兄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让我喝的,他从来不拦我,我也从来没醉过呀。”
陵君行眼眸微深,看了眼女孩,到底还是让了步。
秦落羽立刻很是开心地捧过一碗米酒。
其实她刚那话都是骗陵君行的。
初来西蜀时,薛玉衡的确带她喝过一次西蜀街头的米酒,她自觉尝到了家乡的味道,接连喝了好几碗。
然后醉得一塌糊涂。从此之后,薛玉衡再也没让她喝过了。
什么从来不拦她,什么从来没醉过,那都是骗人的鬼话。
她就是喜欢西蜀米酒甜甜带着桂花香的味道而已,她就是想喝了而已。
秦落羽这边美滋滋地喝着米酒,就听陵君行道:“大哥来西蜀,怎么不来信说一声?”
“跟你说了,你不一定会让我来。”
陵承稷正色道,“说起来,我还得向你请罪呢,未经你许可,就擅自假黎朝的名义,统帅了洛城之战。”
他从不夜都出发,本是打算来找陵君行的。
结果走到半道,就听闻大秦突袭洛城和西蜀。
他转道去了洛城,洛城领军将领是原安城守将黎朝,黎朝认出了陵承稷。
十多年前,陵启肇以先太子身份前往洛城参加洛城之变,途经洛城时,黎朝还是安城一个小小参将,对当年风姿俊逸的太子殿下可谓记忆犹新。
十几年过去,虽然陵启肇外貌气质已然有了许多变化,然黎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陵启肇起初并未直接参战,而是对黎朝给出了建议,黎朝并没有采用。
一来陵启肇多年未经战事,二来军务岂能容他人插手。
那一战陵国败退,黎朝在此战中受了重伤,敌军步步紧逼,洛城已然守不住了。
黎朝原本的意思是想放弃洛城撤回安城。
陵启肇当机立断,让侍从绑了黎朝,直接以黎朝的名义,重新制定了作战策略。
陵国军队死战不退,不意果然大败敌军。
陵启肇下令趁势追击,非但斩敌数万,还夺了三座城池,取得了洛城大捷。
黎朝总算恢复自由时,什么都尘埃落定了。
他虽然恼火,然到底是大捷,陵启肇又身份特殊,黎朝也不能奈他何。
陵启肇协助黎朝安顿好洛城军防,便由南楚直奔西蜀,来寻陵君行了。
“君行,你不会怪我吧?若你怪我,那我只好——”
陵启肇站起身,恭恭敬敬朝着陵君行躬身行了一礼,肃然道:“先给皇上赔罪,再请皇上降罪。”
陵君行拉着他坐下,有些无奈:“大哥,你何必跟我开这种玩笑。”
陵承稷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开玩笑。实话跟你说大哥也不怕你怪罪。你以为大哥不知道你,越是对在乎的人,越是面冷心软。”
他转头看向秦落羽:“是吧,弟妹。”
秦落羽被这一声弟妹叫得好生不好意思,连忙点头,“嗯,大哥说得对。”
陵君行视线转向她时,就见这一会儿的功夫,那碗米酒她已经喝了大半了,白皙的脸蛋隐隐透着薄红。
陵君行皱眉,抬手将那碗米酒端走了:“不准喝了。”
秦落羽正喝得开心,不提防那甜甜的美味突然凭空消失,很是不满,满眼幽怨地望着陵君行。
然而男人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秦落羽气道:“大哥,刚你说他面冷心软,我觉得有时候也不对。”
陵启肇:“哦?怎么不对?”
秦落羽一本正经道:“他对大哥心软,对我才不会心软。你看我想喝米酒,他就不让。他还好多事都不让我做,他......”
陵君行眼眸深深看她一眼:“秦落羽。”
长本事了,还知道告状了。
秦落羽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又被他这么连名带姓一叫,立刻怂了。
她眨了眨眼:“嗯,我乱说的。你对我最好了。你对我最心软了。”
陵君行:“......”
转身淡定自若地对陵启肇道:“她被惯坏了,有时不免孩子气,让大哥见笑了。”
陵启肇哈哈大笑。
秦落羽快要气死了,她怎么被惯坏了,怎么孩子气了。
她不就是想喝点桂花米酒么,至于这么说她么。
她闷闷地坐在一边吃着饭,陵君行与陵启肇聊的都是国事和战事,她渐渐听得有点百无聊赖。
那米酒虽然甜香,然而多少也是有点后劲的,秦落羽脑子都有点昏沉了。
她知道他们兄弟之间还有许多话要聊,便先告了别,回去休息。
外面雪下得大了些,寒风一吹,秦落羽打了个激灵,人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雪花飘飘洒洒落下,秦落羽踏雪信步而行。
听陵启肇说,那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单今这次也跟着他来了西蜀。
单今是葛神医的故人,算起来,该是她的长辈,无论如何该拜访一下的。
秦落羽打听了一下单今的住处,便径自去了。
屋里亮着灯,远远就见一个拄着拐的人影映在窗户上。
房门开着,秦落羽走到门口时,一眼你看清屋内的人,顿时呆住了。
随即,便是无可抑制的愤怒涌上心头。
想起那毁了她心智的情蛊,还有这两年所受的苦楚,全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秦落羽真的是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就说单今这个名字太奇怪,原来不过是岑的化字。
似是察觉到门口有人,单今,不,应该说是岑七,慢慢地转过身来。
对上秦落羽的视线,岑七也愣住了。
目光落在秦落羽脸上,他似乎很有些震惊,“公主,你的脸......好了?”
听到他这话,秦落羽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发现你的蛊毒没能害到人,你很失望?”
岑七苦笑,“岑七只是好奇,公主究竟是有何种奇遇,才能去除蛊毒。”
“奇遇谈不上,我不过是有一个好师父,好师兄而已。我师父和师兄行医救人,当得起医者仁心四个字。”
秦落羽心里有气,说话也就很不客气,“岑七,你也是学医之人,可你简直是所有学医人的耻辱。你用情蛊这种恶毒的蛊术来害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就不怕折寿吗?”
岑七的神色似乎苦涩至极,他拄着拐站在那里,黯然道:“公主骂得对。岑某已经遭报应了。”
他顿了顿,道:“蛊毒之事,虽是萧尚言一意孤行,可公主恨我,也是理所应当。我既然敢跟着纪公子来这里,就没打算能活着。”
“纪公子现在的身体已然无碍,岑某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了,公主随时可以让皇上杀了我的。”
岑七这个反应,倒是让秦落羽有些意外,一时满腔的愤怒都不知该怎么表达了。
眼前的岑七,比几年前更显苍老,不到五十岁的人,头发几乎快全白了,脸上皱纹愈发深刻。
而且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他拄着拐站在那里,活脱脱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残疾老头。
秦落羽也不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心里的感受,实在只能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不是最受萧尚言器重的大巫师吗?好端端的,当初为何会受了重伤,出现在南楚?干嘛又要去不夜都?”
秦落羽定定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不惜用我的下落换取皇上的信任,留在隐医堂,接近纪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面对秦落羽的诘问,岑七倒是平静得很。
“留在隐医堂,只是为了有个栖身之所而已。”
岑七淡定道,“我双腿行走不便,又没什么亲人,到了不夜都只是想拜祭葛神医,后来不想再折腾,就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