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羽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两手托腮,很是羡慕地望着院中树下两个边晾晒衣服边说笑的侍女。
萧尚言走的时候,要她乖乖等着,她果然就乖乖等着,甚至一步都不曾踏出房中。
侍女要她去院中转转,她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
当日种蛊时受到的剧烈痛楚,会令她对离开心生恐惧。
而情蛊的存在,会让她对萧尚言的话无比顺从,甚至近乎盲从。
这便是情蛊的恐怖所在。
然而一旦蛊虫发作反噬,后果也会是恐怖的。
世人为情所困之人不少,然很少有人愿意为了强留所爱之人,不惜种下情蛊。
毕竟,这是玉石俱焚,飞蛾扑火式的自取灭亡。
一旦两人为不可抗的外力分开,两人的结局,都会是惨烈至极的死亡。
岑七注视着窗内的女孩,眼神也不知是怜悯还是慨叹。
在种蛊之时,岑七瞒着萧尚言,为他留了一条后路。
哪怕秦落羽离开,萧尚言也不会因蛊毒反噬而死亡,顶多会受一些罪,虽然痛不欲生,但不会丢命。
也正是他一念之仁为萧尚言留的这点后路,使得情蛊有了疏漏,蛊虫之间的彼此牵连,过分依赖于萧尚言的鲜血。
一旦不能如期喂蛊虫鲜血,秦落羽就有可能想起以前的事。
不过,他早已提醒过萧尚言,一切倒也都在可控范围内。
萧尚言从云居寺回来时,一眼便见到了坐在窗前发呆的女孩。
女孩从窗户里望见他,立刻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尚言哥哥。”
萧尚言心神恍惚了一下。
在见到这个笑容,听到这声尚言哥哥时,他对秦落羽生出的那一点歉疚之意,立刻都化作乌有。
反而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都是值得的。
女孩已然奔了出来迎他,见他只是失神,小声道:“尚言哥哥,你怎么啦?”
萧尚言凝视着她一会儿,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
女孩明显有些受惊,然而却半点也不挣扎,乖巧顺从地任由他抱着。
萧尚言抱了她许久,情绪才算彻底平静下来。
他松开她,拉着她进了屋,按着她乖乖坐好。
他取出随身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掌,鲜血流出来。
女孩眼中露出一丝惊恐:“尚言哥哥......”
萧尚言说:“张嘴。”
她似乎很害怕,可是却不敢不张嘴。
鲜血的味道并不好,她微微蹙着眉,长而卷翘的眼睫颤动得厉害,两只手紧紧地揪着衣角。
明明不安恐惧至极,却半点也不敢违抗萧尚言。
萧尚言的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样的三公主的确很听话,太听话了些。
可是,他却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能与她这样面对面相处,能再听她叫自己尚言哥哥,是他曾经做梦都期盼的场景。
能回到从前,能让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便是让她一辈子心智混沌,一辈子依赖他的血而活,他也不得不为。
他本来并不愿意用这样下作的方式留下她。
他给过她机会的,很多次。
可她始终拒绝,那么决绝地想要离开他身边。
他只能不择手段。
萧尚言想起岑七关于七日之期的话。
“她现在心智混沌,比七八岁的孩童还不如,受情蛊影响,她的心里眼里只有少主。”
岑七说:“可倘若不能按期饮少主之血,少主对她的影响就会降低,她原本的记忆会成为主导。”
“三公主看来柔弱,然性子却甚刚烈决绝,少主若想要她一直像现在这样听话,务必要记着,七日饮血之期,决不可有误。”
萧尚言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他误了七日之期,若是,她与陵君行的那些记忆,重新占据主导......
不。他不可能让这种情况发生,绝不可能。
而今大事已定,她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和他在一起。
他绝不可能让她离开身边半步。
*
大秦皇帝这一去温泉别宫,好像住上瘾了,再不肯回来。
朝中政令皆出自温泉别宫,大秦朝臣根本无缘得见皇帝。
而皇帝所出的各道政令,也颇是令人匪夷所思。
譬如,为重新归来的四公主秦素菡赐婚,赐婚对象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来历不明的年轻人。
譬如,解除先前对北地蛮人极端不友好的禁令,提倡要和平共处。
曾经早已被陵国与大秦军队驱逐的北地蛮人,竟是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大秦国内。
有官员对此表示强烈不安,然而皇帝无动于衷。
反而,动辄因一点小过错罢免朝中官员和军中将领职务,要么杀要么关要么贬。
一时之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与此同时。
陵国皇宫,乾元殿御书房内。
陵君行一点点攥紧了裴宋递过来的奏报,又一点点松开,眼中煞气隐现。
“三个月了。”
陵君行缓缓道,“既然他们还是坚称不知道,那就一个不留,全杀了。”
裴宋撩起袍角跪了下来:“皇上,依臣所见,这些人并非撒谎,他们对柔儿的身份是真不知情。”
秦落羽失踪后,皇上起先封闭不夜都,在城内外细查行踪,然一无所获。
两日后,他们查到,渡春苑的花魁柔儿姑娘,在秦落羽不见的那一天,也跟着失踪了,不知去向。
陵君行陡然想起那一夜,在不夜都城外遇到的那辆马车。
一个年轻的姑娘,带着一个病重的老太太。
他下令全国彻查这辆马车与这两个人的踪迹,然而无论是各地的公差,还是宫内的暗卫,还是各路明里暗里的人马,都再未能遇到这两个人。
马车倒是找到了,车夫说两人在江州城下了车,便不知所踪。
绝影带人翻遍了江州城,年轻姑娘和老太太不少,却没有一个是当初陵君行遇到的那两人。
渡春苑从管事的到打杂的,从头牌姑娘到送酒的淸倌儿,一共四百五十七人,全都被关进诏狱,诏狱几乎人满为患。
裴宋以丞相之身份,主审秦落羽失踪一案。
渡春苑这四百五十七人他每一个都亲自审过,可裴宋发现他们确实对渡春苑花魁柔儿姑娘的身份和秦落羽的失踪不知情。
而今若是将这些人全都杀了,于情于理,都不合。
这段时间,陵国几乎被颠了个儿,官府四处搜寻那年轻姑娘和老太太。
此举本就搅得百姓惶然不安,若是再滥杀无辜,势必会引发一场滔天的舆论风潮,对朝廷,对皇上,绝不会有半点好处。
“皇上,那位柔儿姑娘隐藏极深,十三岁就入了渡春苑,渡春苑上上下下都只当她是花魁,从来没想到她还会另有身份。”
裴宋不卑不亢继续道:“臣以为,渡春苑这些人串通柔儿查无实据,按律理当无罪释放。若是杀了他们,定会引得流言四起,民心不定。”
陵君行淡淡看了一眼裴宋。
那漆黑的眸底如同不见底的暗潭,光线落进去,仿佛就被吞噬了一般,黑沉沉的莫名让人瘆得慌。
他的声音不带一点温度:“朕说,杀了。”
“皇上!”裴宋磕头,“臣是此案主审官,明知他们无罪,还要送他们上刑场,臣实在不能,也不忍!!”
陵君行冷冷道:“裴宋,你可知这个丞相之位,朕并非非你不可。”
裴宋坚持:“皇上,臣无德无能,全仗皇上信任,才能忝列丞相之位。可这些人都是无辜之人,理不当斩。”
陵君行皱眉,眸中已有阴戾之气。
裴宋继续道:“皇上圣明,臣知道皇上方才所言只是一时气话。何况,他日若是娘娘归来,知道渡春苑四百五十七人枉死,娘娘又怎能心安?”
陵君行心神恍惚了一瞬。
是了,她最是心软,最是见不得杀人见血。
便是慕兰那般害她,那般惹她愤怒,她也不肯让他杀了慕兰,只要他将慕兰远远地逐出不夜都,任其自生自灭便罢。
她若是回来,知道他为她杀了这么多人,定会生他气的。
陵君行将案上那皱得不成样子的奏报捡起,慢慢捋平了,面无表情地扔回给裴宋。
“那便继续关着吧。各地搜寻的人,可有消息?”
裴宋惭愧:“尚无。”
裴宋心里其实一直有不好的预感。
这么久没有娘娘的下落,怕是早就出事了。
只是,这句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在帝王眼中的戾气再次一点点腾起时。
裴宋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奏报:“只是大秦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大秦皇帝久居温泉别院,朝中政令紊乱,乱象丛生,京都栎阳多了许多北地蛮人。”
这个消息,陵君行已然从卫无忌那边知道了。
陵君行无心去管大秦的事,他现在只想找到秦落羽。
“皇上还记得吗,臣先前抓了太后许多潜藏的暗线,那些人俱都是北地蛮人与陵国百姓所生的子女,各有身份,隐藏极深。”
裴宋迟疑片刻,道,“若真是柔儿劫走了娘娘,怕是这柔儿姑娘,很可能是漏网的北地暗线。”
他顿了顿,“陵国遍寻柔儿与娘娘不着,大秦国又聚集那么多北地蛮人,臣大胆猜测,柔儿会不会已经改换行装,出了陵国,甚至是,去了大秦国都——栎阳?”
陵君行瞳眸微微缩了缩。
先前他一直将搜寻的范围,放在陵国,可若是秦落羽已然被带离陵国......
裴宋告退后,陵君行的目光依然落在奏报上,沉思着什么。
良久,他沉声下令:“让人去找卫无忌来。”
卫无忌正疾奔在从骁骑营回不夜都的路上。
抵达皇宫门前时,他没等马停稳就跳了下去,用最快的速度跑进了宫中。
卫无忌带来了骁骑营暗探的密信。
大秦国出事了。
久居温泉别院的大秦皇帝秦世定,为大秦四公主秦素菡指了一桩婚事。
大婚之日,一些文武官员愕然震惊地发现,新郎竟然和萧尚言长得如出一辙。
除了眉角多出的那道疤痕外,活生生便是萧尚言本人。
然而大秦皇帝对这位驸马似乎甚为看重,非但赐他高官侯爵,甚至封他做了大秦国大将军,将兵权全部交到此人手中。
文武官员越想越不对,认为皇帝可能出了事,纷纷前往温泉别院请愿。
岂料,他们竟真的见到了久违的皇帝,虽然只是露了个面就走,虽然脸色苍白了些,身形孱弱了些,走路都需要侍从扶着。
但,但群臣看得分明,的确是大秦皇帝无疑。
皇帝很是不满他们扰了自己清净,将带头的几位重臣全都贬职关押,要他们滚回城里,以后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前往。
“这绝不可能是大秦皇帝能做得出的事。臣担心,大秦不日将有异变。”
卫无忌当初征战大秦时,在战场上与御驾亲征的秦世定打过数次照面。
此人身体还算不错,虽然性子多疑了些,但对大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且秦世定对北地蛮人痛恨入骨,绝无可能允许北地蛮人进入京都。
而且就算秦世定真病了,也绝不可能贸然将兵权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驸马手中,何况这驸马,还长得那么像萧尚言。
说起来,当初北地蛮人还在边境,秦世定就紧张得给陵国送来了求救信。
而今蛮人聚集国都栎阳,可谓在秦世定眼皮底下了,秦世定却没有半分动静。
要么出现在温泉别院的那位,不是大秦皇帝,要么,就是他被人控制了。
卫无忌担心北地蛮人或许会再度作乱。
陵君行没有思虑太久,立刻吩咐绝影即刻前往大秦国都一探究竟。
不止是北地那些蛮人突然聚集的原因,更包括柔儿与秦落羽的下落。
绝影没有耽搁,领命后立即启行。
“传信边境诸城,不得有任何懈怠,做好迎战准备。”
陵君行抬眸看向卫无忌,“清点骁骑营精锐,你随朕去一趟洛城。”
若那驸马真是萧尚言,怕是陵国与大秦边境,不会再太平了,陵国须得早做应对。
可若果真如裴宋所言,秦落羽真的被带往大秦国。
陵君行黑漆漆的眸中,缓缓泛出沉冷肃杀之气。
陵国,就不会是应对了。
要好好应对的,将是大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