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扭曲虚空,独身一人。虚空里没有星,没有月,不见天光,只能见到一道道的能量洪流淌过:白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紫色的,金色的。像是水,一刻不停的流动着,从不知在哪里的源头涌出,奔向不知在哪里的终点。
在暗影界死去的人灵魂会归往何处?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灵魂独孤地,在虚空中徘徊着。他看见了人群,很多人,很多熟悉的人。站在最前排的是小狮子,安度因算起来应该是他的孙子辈,如果利亚姆……他现在应该也有一个这样的孙子。格雷迈恩的血脉一定会比那只老狮子的更加优秀,他会在私人场合的聚会中向那只老狮子炫耀,让他去嫉妒自己有这样优秀的后代。小狮子……哦,可能这个称呼有些不合适了。安度因早就长大了,像瓦里安,还有莱恩一样作为暴风城的雄狮统领着联盟。他从那狮子的眼底找到了压抑的悲伤。安度因正抱扶着他,被盔甲保护周全的手指陷进他蓬松地白色毛发里,并拢起来遮住那些被刺穿的孔洞。在小狮子身边站着的是同样年轻的莫高雷酋长,他见到那牛头人立正身体,用自己的方式对他释以敬意。还有虚空精灵的领导者风行者女士,和她的姐妹瑞德海尔夫人——风行者家余下的两个姐妹都看着他,他猜测她们多少对在场的其他东西有些于心不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在遥远到记忆都模糊不清的时候,这样的感觉让他很受用,只是现在这样的目光中带来了灼热,让他忍不住微微张开嘴来呼吸,让外界湿冷的空气拂过舌面来让自己好受一点。
他甩开了所有人独自来到最后的房间,一扇黑色的大门成为了堵在自己与目标之间。他这一生推开过无数的门,父母的房门,朋友的家门,自己的屋门……教堂的,会议室的,儿女房间的。“这会是我推开的最后一扇门。”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底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狼爪上柔软的肉垫抵在门上,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仇恨与愤怒就像是葡萄,成熟以后被封在心中捶打发酵,成为辛辣的酒液在体内翻涌着,全身上下都笼罩着那呛人的酒的气息。他这一生弄丢了很多东西,比如他始终挚爱的土地,比如令他骄傲不已的儿子……而这一切都在这扇门后面,全都在这扇门后面等着他。
他伸出手,手臂上的毛发被发力地肌肉挤得微微竖起,门在他的推动下缓缓打开。他抬起头望着大厅中央,是的,她就在那里。那个巫婆正坐在最中央的王座上,一如在幽暗城的那一仗时一样,带着恶心的,看似成竹在胸的微笑。
他看着她的眼睛,女妖的眼睛是浑浊的白色,没有光,不会转动,比石雕像的眼睛还要死气沉沉。她放下了托着自己腐烂脸庞的手,坐正身体。在世人眼中她是多么无耻,也许她也知道了这是终末吗?王座上的女妖先开口说话。“走到这里的只有你么?”女妖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后方无人跟来长廊,“真是一只可怜的老狼,除了你松动的牙齿和迟钝的爪子,你还剩下什么呢?。”
海风吹过他的脸,把湿淋淋地水汽留在毛发的缝隙之间。冰原的寒风又吹上一遍,把水汽凝固成白色的冰晶,和他的发须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开。小狮子站在他身边,让侍从给他去取件大耄,他摆手拒绝了,并告诉小狮子这没有必要。安度因执意让他穿上,“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这一次……请您务必记得,您的女儿和妻子还在等您回去,国王陛下。”
他咧开嘴笑了,口中的尖牙呲出来,他的爱人曾经偷偷地和他说过他这样笑有些可怕,看起来像是一头真正地野兽,让人担忧。但是现在他不在乎这个,在他对面的不是人,他也没有在乎自己是不是野兽得必要。他反问回去,“那你又剩下什么呢?”
瓦拉加尔那座神圣的殿堂中,是他从阴影中出现夺走了她手中禁锢艾尔的提灯,这让她没有了永生的机会。她的忠犬也是在他手中毙命的,那忠犬临死前,气息奄奄地赞颂着她的名讳,只要想起来就让他觉得恶心。他也亲眼见过她是怎样在痛斥本应该被她领导的生物们为废物,然后丢下一切离开。这些就够了,不管她剩下什么东西,他剩得永远更多。
他俯下身体做出冲锋的姿态,因为对面在他的反问出口以后就站了起来。女妖的箭搭在弦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溢出地能量像是有实体的黑雾在她的身侧翻涌不息。他想自己刚才得那句话一定是戳中了她的痛处。女妖曾经被人剥夺了一切,而现在她又扔掉了自己曾经有得一切。但是他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往往更加可怕,在战场上无路可退的残兵能够造成的伤害远高于普通士兵。究竟这场战斗中谁会是猎人,而谁又是猎物?谁也没有动,双方都在等待,等待对方发货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无法分辨出是狼的利爪先行还是女妖的弓箭先至,那一根黑紫色的魔法箭矢划过空气,直直刺入灰白色的地毯中。白狼在大厅中留下一道残影,“咻”“咻”“咻”——箭矢不断射出,划过空气最后刺入地板。那白色的影子在漆黑的大厅中无比招摇,却又是那样灵活。女妖果断放弃了自己的弓箭,向侧方一闪躲开了狼的第一下撕咬。匕首的尖刃直指狼人的脖颈,又被利爪挥舞挡下。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想起来奥格瑞玛城门口的对决,弓箭、匕首,接下来是法术。他为了这场战斗准备了太久,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战斗模式。白狼向女妖扑去,一头扎进还未消散的漆黑的雾气里。他毫不犹豫地拧身,利爪与匕首之间发出刺耳地金属哀鸣。女妖借此机会拉开距离,重新拾起了长弓对着他又是三发弓箭。他冲过去,就像是在风暴峡湾一样,一支箭命中了他的肩膀,女妖因为丢弃长弓重换匕首而躲闪不及,被他撕裂了腰腹。
身上的箭头还在散发着黑气。他掰断了箭身,只留下箭头扔在身体里。女妖的腹部被划开了三道深深地伤口,灰紫色的血肉翻出来,黑色的脓液代替了血从里面流出来,如果是活人这样的伤已经无法站起来了。女妖弓着身子,他能看到那张死人脸的表情已经完全扭曲。她咬着牙,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周身的能量翻涌着更加狂暴。她一定气坏了——他想着,心里只觉得一阵好笑,就像是亲手掀开了装腔作势者的面具。女妖站在原地未动,有型的黑暗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在她身后翻涌。就像是万圣节时城门口点燃的稻草人——在吉尔尼斯,点燃稻草人是由利亚姆完成,在人民的欢呼中,王国的继承人将火把掷去,火焰腾空而起,带着光明与温暖驱散黑暗与寒冷。火是个好东西,这女妖又怎么配得上?她的口中滑出晦涩不明的音节,灰蓝色的亡魂兀然出现在空气中环绕着她,随后向着他逼近。这是施法者对自己的保护,他明白这个法术一定颇具威力,不可以让那女妖完整吟唱出来。狼的后爪发力,又一次冲锋而上。灰蓝色的亡魂哀嚎着,声音尖利地像是爪子在玻璃上磨。他侧身躲闪过亡魂的飞扑,眼见近身至女妖身前——
又是那个恶心地,看似成熟在胸的笑。他还那石雕一样毫无生气的眼中读出了一起嘲讽。
直觉让他比思考更先一步做出动作。白狼强行点地拧身向侧方躲闪,他原本前进的方向上一圈暗影能量瞬间从地板上爆发开来,像是一根漆黑的光柱。“卑鄙。”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声。那女妖一击未中,表情却没有任何改变——她还有后手!白狼迅速调整,移动位置,暗影能量不断再他的背后爆发。十五码,十码,八码……距离不断拉近,当那女巫终于进入他的攻击范围,他忍不住怒吼:“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她说道。
暗影能量在脚下爆发,女妖的长发在能量冲击下飞舞着像是多头蛇们的脑袋,而她本人却在其中屹然不动。就像是被一只巨手击中,巨大的冲力将他整个掀起来,冲击挤压得他浑身都在疼。其中夹杂着几道凝实的暗影,像是针一样穿过他的身体,暗影的封住伤口,在他身上留下数个孔洞,却又没有血流出来。他努力的在冲击与痛苦中扭动身体,让自己的头避开这些伤害。他感觉自己的手脚被刺穿了,有什么东西从腹部穿过去——那些能量太快了,就像是一阵风嗖地一下过去又消失不见,留下孔洞与疼痛。暗影能量消散了,冲击也缓了下来,他在空中,没有后继的力量推动。短暂的滞空中他能看清天花板上的浮雕,与缝隙间细小的灰尘——然后他开始下落。他的毛发向上飘起,风在他的耳边呼啸。他看到门外的走廊上,安度因带着人才刚刚赶到。时光似乎被抽长,他看见安度因短暂的错愕与惊叫,那脸上的表情以一种十分滑稽的样子慢放在他眼里。灰蓝色的亡魂从他身边划过,他听见了哭声,呜呜咽咽的哭声,听起来像是利亚姆或者是苔丝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家伙晚上睡不着,抱着小枕头哭着来找他。
他点上灯,把小家伙抱起来,抱在怀里,平时拍着孩子的后背,让孩子睡在他与妻子中间,满足得听着哭声停了,变成哭嗝,然后成为平稳的呼吸。他也满足得睡了,抱着孩子,抱着妻子。安静的享受这属于一家人的夜晚,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戴上王冠,走出房间,作为吉尔尼斯的国王为人民的幸福而工作。偶尔想想下次空闲时让克罗雷把罗娜带过来,让三个小孩子一起玩玩。克罗雷家的女儿就像是她父亲一样优秀,他觉得那个女孩儿很适合作为吉尔尼斯的下一任王后,而克罗雷则作为老友开玩笑说我女儿这么可爱就算让她一辈子不嫁人我也舍不得让她离开我身边。想到这里他竟然又忍不住想笑了,这些想法明显太扯了,毕竟他了解克罗雷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飞,飞得好高好高,似乎比在那飞艇上面还要高,若不是这是室内,他就以为自己已经在那云彩之间了。他在落,落得好快,风在耳边划了一下,然后就没有了。地面托住了他,却并不温柔。他的身体弹起了一些,然后再次颠了下去。耳朵里传来了空洞的呼啸,风已经没有了头脑的阻隔,从一个耳朵眼穿过去,又从另一个耳朵眼钻出来。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声音悲怆。他们有的在喊吉恩,有的在喊格雷迈恩阁下。其中一道声音像是箭随着风刺进来,那是安度因的声音,他也同样悲伤愤怒,他喊着:“格雷迈恩陛下!”
“结束了。”这是女妖的声音。女妖的靴子迈过他的手臂,带着胜利者的高傲面对着来到这里的所有人。
是啊,结束了。
他捏着女妖的心脏,垫在爪心的卷轴迸发出金色的光芒。先知维纶将这圣光的凝聚体交到他手上的时候,那双被岁月流逝冲刷至无波无澜的眼底也流露出些许自豪。女妖扭曲地哀嚎仿佛拥有实体,声波卷起气浪以他与她为圆心翻涌。他没有松手,穿透女妖胸膛的利爪捏得更紧。那颗被黑暗包裹的心脏像是气泡一样不堪重负,在光芒与暴力中“噗”得一下粉碎了。女妖终于无法维持自己的形体,如烟一样的灵魂从躯体中逃逸,那光却没有就此罢休,金色的锁链绑住那尖叫的魂灵。“我诅咒你——格雷迈恩——”女妖哀嚎着,尖叫着,声音弱了,消失了,就像是一股烟消散到空气中,什么也不剩了。
“结束了。”他看着盟友们,想要变回人类的外貌,想要对他们露出微笑——属于胜利者的,属于吉尔尼斯的,属于格雷迈恩的真正地笑容。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他想这么做。偷袭这样的伎俩多么胜之不武,令人唾弃,但他也不是一个纯粹的战士。他是格雷迈恩家族的子孙,是吉尔尼斯的国王,他天生就应该如此,寻找一切对自己与人民最有利的选择,然后去执行。他不否认自己因此做了不少错事,但至少这最后一次他自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错处。
安度因跑过来,抱着他,让他得以站起来。他赞许地看着小狮子,想要告诉他现在他才是“陛下”。沉默淹没了他,那是比伤口更加沉重,更加难以抗拒的悲伤锢住空气,一切的声音都无法传达的沉默。他窥见了虚空的影子,无法形容的繁星光影若隐若现。安度因扶着他,小狮子被白狼的身体压得几乎直不起腰,却依旧拒绝了他人的帮助,扶着他向回去的路走着。
“吉恩,苔丝女士与你的妻子还在暴风城等你回去。”
“吉尔尼斯的人民还在等待胜利的消息。”
“吉尔尼斯城还在等待国王回归。”
他听见小狮子在絮絮叨叨什么,却没见他张嘴。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更多的声音传过来了。年轻的牛头人酋长饱含敬意地念着他的名字,风行者的二位女士的声音杂乱,时而是他,时而又是那女妖。小狮子将他下滑的身体向上调整了一下,说道:“格雷迈恩阁下,我们该回家了。”
好啊,回家。他从小狮子的怀里挣脱出来,大步向前跑着,没有风声,光影被拉长成线。他看见他的爱人在见到他以后激动地给了他一个吻,他看见自己亲爱的女儿苔丝扑过来抱住他(上一次这样做还是苔丝很小的时候),而他则回抱住女儿,像是小时候一样抱着她转上两圈。他看见吉尔尼斯的人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城池,虽然其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牢骚抱怨,比如灰尘,物资,破损,但是每个人都在笑着。他听见格雷迈恩庄园的塔楼上有人在喊他,他抬起头,那个小伙子正在挥着他自己的帽子,大喊着:“父亲,快来!”
“利亚姆!”他喊着儿子的名字,向着塔楼冲过去。白狼的毛一点一点化为飞灰,皮毛,骨头,内脏。残留的暗影能量失去了压制,如同迸发的熔岩灰化了一切。小狮子扶着他向前走,而他则继续向塔楼冲去。
他奔跑在扭曲虚空,独身一人。虚空里没有星,没有月,不见天光,与周围像是水,一刻不停的流动着的能量洪流一起,从不知在哪里的源头涌出,奔向不知在哪里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