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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春汛

    “如果我是哈森,”萧驰野蹲下身,在沙地上画出简图,“我就打端州。”
    沈泽川在端州断掉了阿木尔的辎重线,哈森的军粮只能摊到大漠六部。今年年初,阿木尔准许哈森迎娶朵儿兰,正是因为他需要胡鹿部给前线供应粮食。边沙骑兵从去年六月开始就没有再能入境抢劫的机会,这才是哈森焦虑的根源。
    “那你可要想清楚,”陆广白也蹲了下去,捡起石头压在萧驰野的“端州”上,“只要你突袭端州,沈泽川就会调出背后待命的澹台虎,跟你在端州境内展开鏖战,然后沈泽川再向边郡和沙三营发出调令,两侧的援兵就能把你困在端州,让你有来无回。”
    “我可以跑,”萧驰野的食指沿着石头绕了一圈,“我有最快的骑兵,目的不在于夺回端州,而在于抢劫端州粮仓。返程时还能突袭新建的洛山马场,两侧的援兵追不上。”
    “你忘了大帅,”陆广白说,“你离开交战地,大帅就会顺流而上,绕到格达勒踢你屁股。”
    “正合我意,”萧驰野把石头拨到边郡,“大帅绕路去格达勒,我就把青鼠部的地盘送给有熊部,让有熊部截断大帅的退路,把她困在格达勒一举击溃。”
    陆广白用手背挡住石头,说:“大帅既然敢孤军深入,定然有后援,她可以把苍郡守备军调到边郡,等到有熊部出兵拦路,就让苍郡守备军打回去。况且有熊部还没有归顺阿木尔,你让他们出来当挡枪的盾牌,他们未必愿意。”
    “他们肯定愿意,”萧驰野说,“有熊部先前不肯归顺阿木尔,是因为有青鼠部在他们身前作阻挡启东守备军的墙,可是现在青鼠部被大帅打掉了,有熊部抵挡不了大帅的下一轮进攻,他们只有归顺,才能得到阿木尔的援兵。”
    陆广白犹豫片刻,把石头重新放回了端州,说:“好,如果大帅不动,那我就事先守在洛山。”
    “我会在突袭时毁掉洛山通往端州的马道,”萧驰野说,“没有了马道,你就得在洛山原地转圈圈,看着我的骑兵离开。”
    陆广白推动石头,道:“你回程要渡河,我到茶石河畔伏击。”
    “就算你在茶石河畔消耗了我的兵力,”萧驰野抬眸,“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陆广白用指腹摸了摸鼻梁,苦笑道:“……真狠啊。”
    茶石河畔是戈壁和旷野,陆广白擅长的伏击要借助地形,他在茶石河没有优势。“战车”阵型可以抵御骑兵的攻击,却无法对骑兵进行追击,陆广白追不上骑兵。
    如果萧驰野的推测没有错,那么哈森在这场突袭里不仅能得到补给,还能在南边给戚竹音重新设下阻拦,减轻他在北部的压力。
    萧驰野伸开五指,盖在地图上,说:“哈森在阒都里还有眼睛,他能看到全局。”
    暮色四合,营地里升起炊烟。陆广白索性坐在了地上,他把那颗石头握在掌心,看橘红色染就营墙,在最后的余晖里,对萧驰野说:“你走不开。”
    哈森猛攻交战地,他们都被牵制在这里,分身不暇。
    “猛攻意味着他开始缺粮了,”萧驰野盯着自己指间的地图,“如果牵制不住我们,他就要在端州损失部分精锐。”
    哈森压制着交战地三个营地的主力,只有把三营主力都消耗竭力时,他才能让自己的精锐突袭端州,到时候离北疲于应战,援兵对哈森的威胁就降低了,那是他的最佳时机。
    陆广白把石头丢给萧驰野,说:“这是我们可以左右的时机。”
    只要看到了哈森的目的,这场突袭就不再可怕。哈森可以伪装,离北铁骑同样可以。消耗战对双方都不利,但相较起来,萧驰野底气更足,他有沈泽川的军粮供应。
    仗打到现在,真正威胁到阿木尔的人只有沈泽川。他的供应线就像是一张蛛网,让东部三境固若金汤。
    “把时间拖到六月底,”萧驰野接住了石头,放在画乱的地图上,“我带着二营精锐去边郡,你和师父可以在哈森的猛攻下露出疲态,只要他的攻势减弱,就是要突袭端州的前兆,彼时我就在端州等着他。”
    三个月刚刚好,哈森调兵突袭时是仓廪充裕的季节,他更不会错过这个时间。
    两个人说到此时,天都暗了。萧驰野站起身,朝天空打了声口哨,猛振翼旋身,不多时,就落回了他的肩头。陆广白拍了拍袍子,跟萧驰野并肩往军帐里走。
    晨阳候在门口,替他们掀帘子,在萧驰野进帐时低声说:“主子,府君和骨津的信都到了。”
    萧驰野接过信,站在门口看。
    陆广白喝了半碗奶茶,半晌没听见萧驰野动,他回过头,看见萧驰野神色阴郁。
    ***
    数日后,福满听传到了内阁办事院。他在进门前换了潮湿的罩面,兜着袍子跨进去,给孔湫行礼。
    孔湫临窗坐着,只“嗯”一声,示意福满先起来。福满拘束地直起身,站在最末端候着。他眼珠子沿着边上的乌靴转了一圈,就把朝臣们认了个七七八八。
    “……春耕刚结束,槐州向白马州买了批粮食,**山按照厥西米价给他折算的。”梁漼山把话说完。
    孔湫这段时间白了几根头发,掩在乌纱帽里,看得不明显。他说:“现在启东打仗,军饷自然要以启东为先,八大营的军费开支可以酌情裁减。”
    福满心道,来了,内阁想如愿把八城账查下去,就得先削掉韩丞的势。
    “兵部是这么个意思,”兵部尚书陈珍磕了两下烟枪,道,“但韩丞不肯,他要内阁的票子。”
    “他是想要批红吧,”岑愈说,“丹城案还没结,太后为避嫌也批不了。内阁既然给你意思,那就是大家都认同,他好嘛,赖着不干。”
    太后现在自身难保,哪还有先前的批红权?荻城花氏都提心吊胆。储君中的什么毒?在座都心知肚明。孔湫把储君案丢给福满,让内朝去查,就是给太后保全最后那点颜面。
    韩丞还占着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这是要走花思谦的老路,仗着八大营跟内阁打擂台。
    福满左右逢源,等的就是现在,世家这条船待不得了,他还能跳到内阁这条船来。他在海良宜跟前露过脸,在内阁办差院里混得时间最久,小内宦的“祖宗”不是随便叫的,而是他确确实实有这个分量。他把储君案攥得这么紧,一是想把自己摘干净,二是想让风泉做替罪羊。
    天琛帝偏宠慕如,破格提拔风泉的时候就惹得内阁不快,当时都察院都在弹劾,后来天琛帝死在慕如手上,风泉是借了薛修卓的光才能苟活。
    福满不敢招惹薛修卓,但他已经看清楚,储君才是大周来日的主人,他得踢掉风泉,才能在储君身边得到一席之地,他往后数十年的荣华富贵都指望着储君呢。
    韩丞和孔湫福满都看不上,想想潘如贵,潘如贵能聚集潘党,跟花思谦平起平坐,靠的正是当年光诚帝的信赖。太监不好做,被当成狗使唤,可一旦找对了主子,那就是万人之上的狗,谁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地喊声祖宗。
    福满正想着,忽然察觉到孔湫在看自己,他立刻上前躬身,跟在韩丞面前两副模样。福满恭谨地说:“元辅命奴婢查的事情,奴婢已经查出眉目了。储君当日用的时蔬,都是咱们司苑局进的。”
    “那不就是专供给宫里头的吗?”孔湫说,“主事太监是谁?”
    “是个叫银珠的,”福满继续说,“奴婢仔细问过储君殿内伺候的人,都跟司苑局挨不着边。宫里规矩严,平素也见不着面。”
    “司苑局的时蔬有问题,还能经过这么多层送到储君的席面上,办事的人倘若没有能耐,也办不成。”孔湫掌管刑部,条理清晰,“况且能把储君的喜好都摸清楚,没有半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
    福满连声应着,说:“奴婢倒还真查到了个人。”
    孔湫跟岑愈相视一眼,他问:“谁?”
    福满神色犹豫,踌躇片刻,才说:“正是风泉。”
    风泉曾经在司礼监做过掌印太监,司苑局又受掌印太监的管辖,跟尚膳监也有关系。他既是储君的身边人,也是当初太后要保的人,比起逢人就奉承的福满,风泉根本洗不清嫌疑。
    孔湫皱起眉,说:“这人不是死了吗?”
    “是啊,”福满轻声说,“可他就是在储君身边待了大半年,看着变样了,跟到明理堂候着的时候,奴婢硬是没有认出来。”
    孔湫没有立即作声,他们刚刚沉默下去,就听着门口传薛修卓到了。梁漼山懂得保命之道,内朝事关系储君,不是他能够掺和的。他便借机站了起来,在薛修卓进来时退了出去。
    薛修卓乌纱帽微潮,沾着些雨水,进来后看见福满在边上候着,也没询问,对孔湫行了礼。孔湫没提风泉的事情,让薛修卓坐下说话。
    ***
    茶石河解冻,端州的春暖骤然消失,连续几日细雨霏微。庭院里的桃花败尽了,被雨打得满地湿红。沈泽川要在堂内跟先生们议事,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费盛在堂内添了炭盆御寒。
    “颜何如这么久都不露面,河州的生意就乱套了。行商们吵吵嚷嚷,就怕年初约好的生意都黄了,他们到茶州想跟府君谈谈。”余小再坐在孔岭的下首,挨着炭盆,继续说,“港口那边要跟当地衙门打交道,也得尽快派个人过去。”
    姚温玉今日看着还好,他说:“春耕刚刚结束,各地衙门都能调出人手,茶州还有个熟悉税赋的王宪,没有府君亲自去见他们的道理。”
    “以往的生意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沈泽川掌间握着汤婆,“有个王宪就够了。”
    王宪以前是户部主事,跟各部周旋,连萧驰野都在他跟前碰过壁,让他跟行商们谈最合适不过。
    “柳州州府是颜氏在走关系,问问他们找得到颜何如吗,要是找不到,”沈泽川翻过案务,说,“就赶紧推个能顶事的人出来。”
    戚竹音还没有回启东,颜氏得把剩余的军粮在四月送完,颜何如肯定是找不到了,这会儿家里边都打翻天了,沈泽川是给他们提个醒,分家前先把粮食交了。
    今日的事情都谈得差不多了,沈泽川看乔天涯在校场还没有回来,就说:“犹敬说到各州衙门的详情,情况杂得很,不能一概而论,你回去补个册子呈过来。照着神威那种,言简意赅就行了。师父在我院子里,元琢今日就跟我一道用饭吧。”
    先生们陆续站起来,给府君行礼告退。
    纪纲在檐下看丁桃打拳,见先生们出来了,就打发丁桃去吩咐厨房备菜。丁桃牢记着费盛的叮嘱,把历熊留在院子里保护府君,自己几步跃下台阶,飞似地去传话。
    姚温玉原先是乔天涯在推,但近几日都是纪纲,等到乔天涯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丁桃跟历熊门神似的一人守一边,他抱着手臂,冷漠地对乔天涯说:“府君没传,你就不能进——”
    乔天涯摁下丁桃的脑袋,掀帘看了眼正屋。
    “先生走啦!”丁桃挣脱出来,“用过饭府君就请爷爷把先生推回去了。”
    “你不早说,”乔天涯问,“府君呢?”
    “府君该歇了,”丁桃说,“这会儿在浴室呢。”
    “堂内的窗也不喊人关,晚上冷风大,”乔天涯吓唬丁桃,“冻着府君,等会儿费老十回来念你一晚上。”
    丁桃还真忘了这茬儿,他说:“我记着呢,我正要关!”
    丁桃说着转身钻进堂内,把窗户挨个给关上了,往外退的时候后脑勺磕着个硬物,他反应迅速地抱住脑袋,以为是费盛回来了,回头正准备说话,又缩着脖子噤声了。
    萧驰野放下挡住丁桃的狼戾刀,微微偏着头找沈泽川。他脸上潮湿,是雨也是汗,身上的重甲没卸,靴子都是脏的。
    这是下了战场就策马赶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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