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说道:“四嫂,炽儿、煦儿和永安郡主都是大人了,他们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人生道路漫长,孩子们都要放出去历练,考验他们的时候到了,你再舍不得也要放手的。”
其实道理徐妙仪都明白,可是她无法接受现实,人质是什么下场?被皇帝猜忌是什么下场?当年的北元质子买的里八刺和表哥朱守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身为人母,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重复小八和表哥的悲惨命运!
不管是谁威胁到了我的孩子,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哪怕——哪怕那个人是皇帝,我也照杀不误!
表哥朱守谦刚刚死在我面前,我无能为力,可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啊!朱棣!你怎么忍心牺牲我们的孩子,来成全你所谓的忠和孝!
徐妙仪被弟媳和妹妹们压的不得动弹,只得狠狠的盯着跪在龙床前的丈夫,相爱相守二十余年,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坎坷,她都不曾和丈夫离心,她坚信爱情可以融合一切隔阂,可是这一刻,她心如刀割。
她从未对朱棣如此失望过。
她以前所坚守的一切,爱情,亲情,仿佛成了笑话。
徐妙仪并不知道朱棣被亲爹洪武帝欺骗了,洪武帝亲手用亲情挖了一个坑,以父子情为诱饵,一步步的将朱棣引到了坑底,然后一棍子拍晕了儿子,亲手拿起铁锹,把儿子活埋在坑底。
洪武帝要彻底斩断朱棣的一切可能,作为一个帝王,父子情也是可以利用的手段,洪武帝不需要朱棣爱他——他只需要朱棣乖乖听话,燕王府世世代代都为孙子朱允炆守护江山。
如何要强悍的几乎无懈可击的燕王朱棣听话?
看似很难,其实很简单,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知子莫如父,洪武帝认为朱棣的弱点就是:他太重情了,无论爱情还是亲情,他都奋不顾身,愿意献出一切,对徐妙仪是如此,对六个孩子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就扣住朱棣的命脉吧!
“父皇!”朱棣紧紧抓着洪武帝的手,“儿臣三个孩子顽劣愚钝,唯恐——”
洪武帝根本不给朱棣挽回的机会,“善围!给朕执笔!”
便是要说遗诏了。洪武帝用尽了最后力气说道:“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
洪武帝指着皇太孙朱允炆说道:“皇太孙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朕要和发妻马皇后葬在一起。”
末了,洪武帝一口气没缓过来,趴在枕头上猛咳,好容易平了气息,又说道:“朕走之后,宫中所有嫔妃,还有《彤史》记载临幸过的宫人,一律……殉葬!”
什么?
这下不仅仅是徐妙仪和朱棣这对苦命的夫妻了,所有跪拜的龙子龙孙,还有嫔妃、文武大臣全都震惊了!
嫔妃殉葬?这……几千年都从未有过此事了!
朱棣等生母早就去世的亲王也就罢了,类似鲁王,安王,含山公主等生母还在世的皇子公主们都绝望的看着各自目瞪口呆的母亲。他们今天失去了父皇,就连生母也要一并死别吗?
昔日的枕边人要处死自己,嫔妃们都吓呆了,年纪最轻、出身高丽贡女的张美人抱着才三岁的女儿宝庆公主瑟瑟发抖。小公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母亲失态,她吓得哇哇大哭。
胡善围心下不忍,笔触一顿,说道:“皇上,宝庆公主还小,需要生母照顾的。”
宝庆公主是洪武帝六十八岁那年得的小女儿,听到女儿的哭声,再想想张美人只生了女儿,没有生儿子,将来不会影响皇权正统,洪武帝才改口说道:“除了张美人,所有嫔妃,还有伺候过朕的宫女一律殉葬。”
诸位皇子公主们见皇上赦免了张美人,纷纷哭着跪着膝行,往龙榻方向而去,也有求胡善围的,希望胡善围能够帮着给自己的生母求情。
可是洪武帝说完这句话就咽气了,一切已成定局。
短暂沉默后,寝宫立刻哭声震天,皇子公主和各自的生母紧紧拥抱在一起,哭父皇病逝,也哭生母即将面临残酷的殉葬。
皇上驾崩,三个孩子留在京城为人质已成定局。徐妙仪好像失去了听觉,身在哭喊之声里无动于衷,她的视觉像是变慢了,所有人的行动都那么迟缓,一点一点的挪动着,她看见平日那些雍容华贵的嫔妃们或被迫、或麻木的被太监们一个个从皇子公主身边带走,失魂落魄的走到隔壁偏殿里。
她看着偏殿的房梁上挂起了一条条白绫,白绫下面是一张张方凳,明明门窗紧闭,可是白绫居然无风而动。
她看见嫔妃宫女们一个个如登泰山似的,艰难的踩到方凳上,她们已经没有什么品级身份可言了,谁是低贱的宫女,谁是高贵的淑妃,统统都不重要。
她们甚至都不能算是人——她们只是和金器、玉器等物差不多价值的陪葬品而已!
白绫套在了脖子上,太监关上偏殿大门,大门关上的瞬间,她看见一排排凳子倒地和上面扭曲抽搐的躯壳。
她猛然想起了自己七岁时在一个大雪的夜里醒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她抱着布娃娃偷偷出了卧房,外面很冷,冰雪的世界里,唯有前方祠堂是唯一的光亮。
灯火通明的祠堂里,似乎人影绰绰,大大小小的影子,外祖父全家都在那里,只是没有声音,世界像现在这样,一片死寂。
她推开祠堂大门,看到的是一双双悬空的脚,一具具僵直的尸首,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三十多年过去了,祠堂的场景和偏殿的场景跨越了时空,互相融合,徐妙仪分不清那里是过去,那里是现在。
和朱棣甜蜜的恋爱和婚姻,她以为自己不再孤独,再也不会回到童年的噩梦里,可是今天,那种铺天盖地的愤恨、无奈、悲哀和无助再次将她笼罩。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八,洪武帝薨,享年七十一岁。
五月十六日,皇太孙朱允炆在满朝文武百官的三请三辞后,终于答应登基,是为建文帝,同日,朱元璋的棺椁下葬,和马皇后同葬在鸡鸣山孝陵,谥号为“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和“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
此外,建文帝追封了父亲朱标为“孝康皇帝”,追封了嫡母常氏为“孝康皇后”,并且封了生母吕氏为圣母皇太后,封妻子马氏为皇后,是为大明第二个母仪天下的马皇后。
到了六月,建文帝封顾命大臣、兵部左侍郎齐泰为兵部尚书,太常寺卿;恩师黄子澄为翰林院学士,方孝孺为翰林院侍读,同议军国大事。
七月盛夏,如火如荼,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顾命大臣联名上奏削藩,建文帝准奏,磨刀霍霍向皇叔。
☆、第280章 燕王反杀
洪武帝根本没有料到,他去世才两个月,皇孙朱允炆就违背了誓言,开始对皇叔们动手了。
二十几个皇叔,应该先宰谁?这是个问题。
先难后易,擒贼先擒王,就必须先对燕王朱棣动手。兵部尚书齐泰建议先出兵燕地,“……燕王乃藩王之首,其他诸王皆看燕王的眼色行事,一旦剪除燕王,其他诸藩之削,必如高屋建瓴,顺势而下,全功可竟。”
先易后难,循序渐进,就要对势力弱小的皇叔先下手了。黄子澄等人觉得燕王毕竟还没有谋反的迹象和证据,齐泰出师无名,恐怕不得人心,建议先找几个名声不好的藩王下手,起震慑之意。
于是这位太傅说道:“新君天资仁厚,不可妄动干戈,劳民伤财。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朱橚,燕之母弟,削周是剪燕手足也。”
国丈马大人,外祖父吕大人等习惯搞阴谋诡计,一对上这种真刀真枪的战争就缩了——毕竟他们都没上过战场,于是纷纷附议,从最“无能”的周王朱橚开始削起。
朱允炆也觉得对付周王更容易,且不费功夫。况且正好瞌睡遇到枕头——周王妃冯氏“大义灭亲”,居然亲笔上奏朝廷,说丈夫周王朱橚有谋反之心,在周王府私藏了龙袍!
坤宁宫里,朱允炆将冯氏的奏折给了年轻的马皇后,“你和冯氏有过一些往来,奏折有几分可信?”
马皇后看完了奏折,沉思片刻,说道:“这奏折确实来的太巧了,皇上正打算对周王动手,周王妃就立刻将证据送到手上,她是周王的结发妻子,夫妻两人不算亲密,不过好像也没红过脸。”
其实周王和冯氏,朱允炆和马氏两对夫妻的关系几乎一样,都是丈夫心有所属,妻子心知肚明,夫妻相敬如宾,互不干涉,客客气气过日子。
朱允炆问道:“你觉得其中有诈?”
马皇后说道:“倒也不是,就是觉得冯氏太心急了些,臣妾有点想不通。”
朱允炆想了想,决定和妻子和盘托出,“其实太后曾经派人找过冯氏,以冯氏的弟弟冯诚做交易,
朱守谦一直被监视投毒的事情就是冯氏写信告诉燕王妃的。”
居然还有这等事!马皇后有些惊讶的看着丈夫。
朱允炆说道:“太后年事已高,不易太过操劳,你执掌后宫,以后这些事情朕会和你商量。”
如此看来,皇上已经彻底放弃了太后,视我为贤内助了!马皇后大喜,说道:“既然如此,那冯氏检举周王的行为就说的通了,有一就有二,冯氏为了自保,干脆放弃了周王。皇上,由此可见皇上是得民心的,否则冯氏也不会冒着栽赃夫婿的恶名来和周王划清界限。”
朱允炆点头说道:“冯氏做得很好,朕打算立刻恢复她弟弟冯诚的官职,守护京师,冯家其他子弟也会得到重用。”
马皇后说道:“皇上圣明,如此一箭双雕,既有正当理由削了周王,也能得到冯家的拥护,以前宋国公冯胜是大明开国大将,冯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皇上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军队的拥护。”
一举两得,朱允炆龙颜大悦,立刻下旨,吩咐曹国公李景隆带着军队前往河南开封,将“谋反”的周王朱橚抓到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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