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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0章 三分内史(下)

    在华夏两千多年的封建史上,几乎每一个汉人政权,都无法逃脱一个怪圈。
    ——武得天下,文治天下,武人高开低走,最终落寞;文人后来居上,带江山走上腐朽。
    刘邦武安天下,西汉却断绝于‘儒家圣人’王莽之手;刘秀中心汉室,东汉又在世家壮大后断绝血脉。
    宋武安天下,亡于文官之手;朱元璋荡平蒙元,却还是无法避免大明朝,被东林党裹挟在灭亡的大道上越走越远。
    而在这些例子中,文武相争时期最长的,就是汉室。
    其他朝代,大都在初代开国元勋武将阶级落寞后,自然地走向‘轻武重文’的大道,而汉室武人阶级,则是在武帝朝的汉匈战争中,来了一次回光返照。
    而现在的汉室,恰恰处于文官集团还未成为中流砥柱、开国元勋也尚未完全落寞的微妙时节。
    在这个微妙时间点,刘弘对于平衡文、武两方阵营,具有很强的操作性。
    如现在,为了减缓文官集团强势崛起的脚步,包括但不限于三分内史、七分少府,乃至于压制丞相权力的计划,都被刘弘提上预案。
    而针对将来汉匈大战之后,将重新成为朝堂重头的新兴武勋集团,刘弘也有钳制手段——太尉的罢设,以及地方武装调用权的削夺。
    现阶段下,最迫切需要推动的,就是内史的肢解。
    内史被坊间假称为‘九卿之首’,除了内史有资格成为三公,最主要的原因,是内史的职权,仅比丞相小那么一丢丢。
    从积极的角度看,这意味着每一任内史,都可以为刘弘提供一个新的丞相人选。
    但这种状况,属于文官集团最喜欢的上下秩序——下属的职权,只比上司小一丢丢。
    这样一来,原本不用太复杂的官僚体系,就能被细分为无数部分,无谓的增加中央的行政压力,降低行政效率。
    如今的内史,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丞相名义上掌天下民政,关中却占丞相实际掌控范围的九成九以上。
    内史理论上只负责关中农耕工作,但实际上,关中的一切,都能和如今的内史扯上关系。
    掌控长安九市,使内史掌控了关中的商贸;秋后的税收,又保留了内史对农耕的影响力。
    再加上内史掌控下的关中各处要道、关隘,乃至于关中地方政府的下辖权、长安城的治安权,使得整个关中的方方面面,实际上都在内史掌控之下。
    即便是再往下,内史的职权也依旧没有被分化多少。
    ——中尉,作为九卿属衙的一个分部门,却是在统掌长安北军的同时,具备中郎这个武将群体的指挥权!
    而中尉麾下的中郎将,也是在具备对麾下中郎的指挥权的同时,具备对北军的一定影响力——如今的中郎们,普遍都在北军担任中层军官。
    至于中郎将本人,则在大多数情况下,会成为北军理论上的二把手,实际上的一把手。
    毕竟中尉虽无九卿之名,但职权丝毫不亚于九卿,根本没有时间天天盯着北军。
    除了丞相内史、中尉中郎将的职权微量递降之外,类似的状况在内史各属衙数不胜数。
    如太仆理论上掌天下马政,但如今汉室实际掌控的行政区域基本局限在关中,就使得太仆的职权,跟内史掌控下的马政部门职权高度重合。
    同样的道理:少府掌天下平准、均输之事,但掌控关中各地市集的内史,同样有能力插手少府的业务。
    说白了,虽然汉九卿各司其职,但哪怕把其他八个部门全部撤裁,内史都能保证行政秩序能正常运转。
    ——这就很恐怖了!
    国家某一个分部门对绝大多数国家部门具有影响力,并随时能取代其他部门的作用?
    这样的部门,有一个丞相府,就已经足够让刘弘头疼的了···
    其实内史成长为这般怪异的模样,也不是刘邦的本意——最开始,内史确实只负责农耕之事。
    但后来,情况就一点点发生变化了。
    为了完成刘邦‘授民田爵’的任务,内史顺理成章的拿下了关中田亩丈量、分发,关中百姓建档立户的工作。
    看上去,内史的职权并没有因为‘授民田爵’而发生什么变化,但实际状况,却往往于预想有很大的出入。
    为了保证授田工作中的治安,内史顺理成章的掌控了‘备盗贼都尉’,这个如今只有六百石等级,在汉初却享有真二千石级别的重要部门!
    之后,为了保证关中百姓户籍的顺利建立,内史又曾在一段不断地时间间隔内,享有了自由出入皇家档案室:石渠阁的权力。
    再后来,商人的问题出现,长安建九市;而九市的掌控权,也再度被掌控长安治安的内史揽入怀中。
    就这样,内史作为一个区域农业部门,一点点具备了军、政、商各方面的职权,配合着关东逐渐脱离长安中央的实际掌控,使得内史,成为了汉九卿唯一一个‘名为九卿,实为假相’的庞大部门。
    而历史上无数的经验都告诉刘弘:越是庞大的部门,行政效率就会越低下,里面的龌龊就会越多,文官集团可操纵的空间就会越大。
    但内史的问题,却也不是能通过削夺职权、使其重新回归到单纯的农业部门,就能解决的。
    存在即合理。
    既然内史能在汉兴不过二十年后,顺理成章的揽夺军、政、商等各方面权力,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证明:内史的运转,需要这些权力作为保障。
    如若不然,汉室朝堂也不会允许内史这般肆无忌惮的揽权,却又对其视而不见。
    既然权力已经被内史吃进了肚子,也很难再从内史手里抠出来。
    所以,解决内史问题的办法,就只剩一个了。
    ——分割。
    这也属于绝大多数时代,皇帝对某一群体无可奈何,又如鲠在喉时的操作模式。
    内史的分割,刘弘其实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参考。
    在历史上的景帝时期,内史被改为大农,于此同时,景帝又设立了大农的平行机构:大内,将内史的财政权剥离。
    之后的武帝一朝,已更名为大农的内史更是被正式瓦解。
    ——改大农为大司农,全掌天下农耕事,另立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为三辅,剥离大农的行政权。
    再将中尉更名为执金吾,从内史中剥离而出,使得内史的军政权也被剥离,自此,内史才便向回归汉初,那个单纯负责农耕的部门运行模式。
    有成功先例在眼前,刘弘也没有放着不用,另外折腾的道理——刘弘对内史的分离计划,便基本以历史上的成功先例为参考。
    将来的内史,便将按照军、政,商三方面,分为三个部门:中尉、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以及大内。
    当然,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的分化还不着急。
    毕竟历史上,司隶三辅三分,是在武帝广关之后;如今的关中,还不急于分化治理。
    但军、政、商三权的剥离,刘弘却是一刻都不相等了。
    ——要知道即便是丞相,都未必有内史这么高的行政自主权!
    在刘揭做内史的那段日子里,刘弘更是殚精竭虑,深怕自己这位远房亲戚,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惊喜’。
    周勃能反反复复煽动、调用北军,也同样是在刘揭为内史的基础之上,通过内史中尉中郎将的渠道,才得以顺利成行。
    九卿中,倒也有和内史一样臃肿、职权涉及各方面的属衙:少府。
    但少府再怎么样,也是刘弘的私人保留地不说,还不具备内史那般强大的行政权!
    即便这样,刘弘也已经开始谋划肢解少府了。
    自己的保留地都即将被分割,就更别提外朝的权力汇合点:内史了。
    作为一个菜鸟皇帝,刘弘也有着自己做主宰的觉悟:枪杆子、钱袋子、官帽子,都必须牢牢把控在手里。
    而内史,却在这三方面都对刘弘造成了威胁。
    自然地,内史的肢解,也就出现在了刘弘地‘五年规划’当中。
    更妙的是,通过展露肢解内史的意图,刘弘还能精准的分辨出,申屠嘉的倔强,有没有达到超越‘忠君奉上’的重要性。
    想到这里,刘弘便自然发出一声淡笑,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卿当知,前岁太皇太后驾崩,绛戾、曲逆等贼于长安之所为?”
    不着痕迹的在已故的陈平、周勃身上再踩一脚,刘弘便道出了一个令申屠嘉惊骇欲绝的内幕。
    “后阳信侯刘揭物故,亦乃朕之授意···”
    只此一语,就惊得申屠嘉再也无法维持端正的仪态,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刘弘!
    对于刘揭一家的诡异团灭,朝堂自是多有猜测;其中最为靠谱的一种说法,无疑就是眼前这位小祖宗秋后算账。
    但申屠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自己这个明显不算‘自己人’的臣子面前,刘弘居然能这么大方的承认!
    足足十息之内,申屠嘉都没有从这则爆炸性新闻中缓过神来。
    却见刘弘摇着头,发出一阵苦笑:“朕知,卿突闻此事,或以朕为不仁···”
    “臣不敢!”
    赶忙撇清自己‘居心叵测’的嫌疑,申屠嘉赶忙收拾好惊骇的表情,规规矩矩的跪坐在刘弘面前,面上满是讳莫如深的表情。
    可刘弘却似是丝毫没有被影响,长叹口气,便继续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
    “去岁太皇太后驾崩,吕产吕禄为祸长安,朕深受其苦;至陈、周外联哀王以平乱,朕方安。”
    “待诸吕平,朕更遣使慰劳绛戾,却不料彼时,阳信侯受绛戾之命,竟欲强夺天子节,以入宫弑君···”
    说到这里,刘弘‘哀伤’的留下两滴清泪,又似是强装坚强般将其拭去,抬起头,自嘲的望向申屠嘉。
    “卿可知去岁,陈、周欲以朕为刍狗,弑朕于这煌煌未央?”
    “呵呵···”
    发出两声悲戚的苦笑,刘弘从案前站起身,负手侧过身去,不是提起衣袖,‘不着痕迹’的擦着脸庞。
    “诛吕之时,汝阴、东牟二贼以毒酒侍朕,朕得祖宗庇佑,侥幸得存;后凭北军之力,方得以入宫,却自此失天子之印玺。”
    “后陈、周二贼暗使关中粟贾屯粮举奇,哄抬关中粮价,朕哀于百姓疾苦,竟只得开内库之粮,以缓民之饥···”
    “呵,朕又何曾料到,堂堂天子之身,竟亦能遭饥寒之苦···”
    随着刘弘苦涩的描述声响起,申屠嘉也不可避免的流下了两行热泪;听闻刘弘竟然挨了饿,申屠嘉更是抑制不住哭声,稍稍哽咽起来。
    “陛,陛下仁义爱民,先天下之忧,臣甚敬···”
    却见刘弘似是充耳不闻般,继而道:“陈、周二贼祸乱长安之贼念不行,便以‘禁中刺客横行’之名,欲禁朕于未央;朕不得已,只得密诏调飞狐都尉入关,方幸免于陈、周二贼之手,得存宗庙基业···”
    “然阳信侯刘揭,几次三番为陈、周之牛马,凭内史之权广,以北军之兵、府库之粮、关中之地方、官吏,屡屡与朕窘迫。”
    “朕每念及此,无不痛心疾首,又惶惶不安,唯恐先祖所创之江山社稷,于朕之手毁于一旦···”
    说到这里,刘弘背对着申屠嘉的身影,便稍稍颤抖起来。
    看着刘弘这般委屈不能自已的模样,申屠嘉亦是老泪纵横的匍匐在地。
    “陛下之苦,臣竟不能知其十二,解其十一,还请陛下,治臣不忠之罪!”
    听见申屠嘉愈发明显的啜泣声,刘弘终于是回过身,将那张泪痕遍布的脸,展露在了申屠嘉面前。
    “阳信侯,乃朕明诏赐死!”
    “内史三分之事,亦因阳信侯之故!”
    说着,刘弘面色再一软,目光中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哀忧。
    “卿可愿助朕行内史军、政、市权三分事,以安江山社稷,使后世为内史者,无效陈、周?”
    听到这里,申屠嘉再也顾不上其他,只声嘶力竭的叩首一拜。
    “陛下圣命,臣纵万死,亦当报效陛下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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