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家去后,李玉凤想起今儿席上李金凤被人羡慕夸赞的小脚,禁不住褪下了自己的草鞋和布袜。
明明是斜方形的五个脚趾,李玉凤拿两只手捏着自己的左脚掌,研究如何才能变成李金凤那样的细巧三角。
郭氏收拾好吃席的穿戴后没瞧见李玉凤,就来她屋里寻。结果进门瞧见李玉凤的动作,不觉暗叹一口气。
自古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玉凤大了,有她自己的心事了。
郭氏也想玉凤好,将来能进城享福。但现实却是城里相亲有这么个看脚的习俗。
郭氏自那日李满园来家后就寻机家去了一趟,然后得了她娘的确信——城里富贵人家相媳妇确是都只要小脚,而小脚得从女孩子五六岁就开始裹。如此裹个几年成了形,正好说人家。
似香儿和玉凤这样十岁的女孩子,现在裹脚却是晚了——不说根本裹不成三寸金莲了,就是硬裹,裹成了,起码也得三年后,赶不上议亲了。
眼见的,她闺女玉凤,这辈子就只能嫁庄户人家了。
“娘。”抬头看见郭氏,李玉凤脸上有些讪讪——小心思被她娘看到了。
“玉凤啊,”郭氏在炕沿边坐下:“你也大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了。”
“金凤家来的模样你也看到了,这脚不是好裹的。”
“娘和你爹商量过了,还是在这周围几个村子替你寻个殷实人家。但这样一来,有些事,你就该学起来了。”
分家前,家里的粗活有大房做,郭氏自己都不做又哪里会使唤到玉凤头上。
分家后,郭氏因为想着家里有枸杞收益,条件好,出得起嫁妆,她想把玉凤嫁进城,故而也一直没让李玉凤干农活。
但现今形势变了,玉凤要嫁庄户,那么似种菜、养鸡、喂猪的活计就得都做起来了。不然,别说结门好亲了,就是能有人上门提亲都是烧了高香!
李玉凤闻言心中不甘。
“娘,”李玉凤颤声问道:“红枣是不是也要裹脚,然后嫁进城?”
“我们姐妹里头,将来是不是只有我是大脚,嫁不进城?”
郭氏默然。
“娘,”李玉凤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真的就不能裹脚了吗?”
“娘,我不怕疼!”
李玉凤想:既然城里姑娘都裹脚,那么她也裹好了!她不信,她比不上别人。
郭氏闭了闭眼睛,终狠心道:“晚了,玉凤。裹脚得六岁之前裹。一般都是五六岁间的那个秋天开始裹。”
“即便是金凤,赶着现在裹,也是比一般人晚了半年,她能不能裹成都是两说。”
“金凤都晚了?”李玉凤终于看到了希望:“那么红枣是不是就更晚了?更不容易裹成了?”
郭氏想说红枣跟你不一样。周围村子都知道红枣打小就跟她娘王氏打猪草、养鸡、种菜,她能干活。
而且红枣她爹李满囤有庄子不说,还是里甲。红枣将来说亲就也能说个门当户对的里甲——李满囤一向舍得给红枣花钱,他舍得赔、也赔得起嫁妆。
从前儿大刘村米家姑娘嫁秀水村方里甲长子的嫁妆来看,红枣根本不必裹脚不必嫁城里人家,她自己就能有城里宅子!
一个城里宅子不过二三十吊钱,郭氏坚信大房一准给掏。
如果可以,郭氏也愿意给李玉凤多些嫁妆抬抬身价——她家现在卖菜获益极丰。
但奈何婚嫁不是她一家的事儿。
郭氏刚定下的贵雨媳妇香儿的嫁妆里并没有提城里宅子,而且香儿还是她娘家人,在这种情况下她若现在提出给李玉凤嫁妆里添宅子,不说老人了,就是她男人李满仓也不能同意。
所以看着李玉凤的泪眼,郭氏终还是违心应道:“从常理上来说是。”
于是,李玉凤的气终于平了——只要不是她一个人嫁庄户就行。
眼见女儿收了泪,郭氏方言归正传道:“玉凤啊,刚娘说了替你相看庄户人家。但有一点,娘得告诉你。这殷实的庄户人家也是极不好寻,并不比嫁进城容易。”
啥?李玉凤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咋连嫁个庄户都难了呢?
明明她家现在这样发财——她家在城里都置了两处宅子了!
“唉,”郭氏看李玉凤一脸的震惊,也是叹息:“玉凤,自古以来这女人的一生都在丈夫身上。故而天下的父母都盼着女儿能嫁个好人家。”
“比如,咱们村今年说亲的男孩子足有十好几个,但其中能称得上好亲的也就你哥贵雨和杨家四房的杨德生,冯家大房的冯高才这三个人了。”
“杨德生和冯高才也算好亲?”李玉凤诧异。
似她哥李贵雨也就算了,李玉凤暗想:她哥贵雨原就生得白净,加上现又在城里念,整个人文质彬彬的透着斯文气。而杨德生和冯高才呢?
杨德生是胎里弱,人一直瘦瘦小小,个子还没她高。冯高才倒是生得粗壮,但又太粗壮了,看着有点凶相。
这两个人,也配和她哥相提并论?
“那你以为什么才是好亲?”郭氏反问道。
“似我哥这样的,或者贵林哥这样的!”
“不错!”郭氏点头道:“你说的两个都是好亲,所以他两个的亲事都订得极顺利。但玉凤,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大家都知道跟你贵林哥结亲是门好亲,但为啥最后只有你现在的贵林嫂成了呢?”
“不是因为贵林嫂的哥哥和贵林哥是同窗吗?”
郭氏闻言一愣,转而想起这些年李玉凤跟着于氏没少去族长家串门,能知道这些旧事也是正常。
叹口气,郭氏耐心问道:“玉凤,你是不是以为你贵林哥结亲是因为跟你贵林嫂的哥哥是同窗,你哥结亲是因为香儿和我是亲戚?”
“难道不是?”李玉凤讶异反问。
“当然不是!”郭氏斩钉截铁回道:“你贵林嫂江巧儿,人如其名,生就一双巧手,做得一手好针线。她六岁学针线,八岁就能裁剪,是我们周围几个村子出了名的‘巧姑娘’。”
“不然,你贵林哥同窗多了去了,如何能单挑中你贵林嫂?”
李玉凤依旧不信:“娘,若真是你说的这样,我这些年,咋没听人夸过贵林嫂针线好呢?”
“怎么没夸?逢年过节,兴和一身衣服穿出来,多少人夸,多少人仿着样式做,你不知道吗?”
“可那夸的是兴和啊—”李玉凤的感叹突地卡在了嗓子里。李玉凤终于反应过来——兴和的衣裳可不都是她娘江氏给做的吗?
“至于香儿,”郭氏说道:“她的针线你也是见过的。你觉得比你如何?”
李玉凤不说话了。
郭氏接着说道:“她烧的鱼,切的肉,捏的饺子,比你如何?”
李玉凤……
“玉凤,”郭氏语重心长道:“香儿和你哥的事儿说起来是亲上加亲,但若香儿真的除了和我这层亲戚外啥都不行,你觉得你爷、你奶、还有你爹,会点头同意你哥和香儿的亲事?”
李玉凤……
“玉凤,”郭氏道:“香儿和你一般大,她的亲事已经定了,结了你哥这门好亲。”
“玉凤,你是我亲闺女,我巴不得你将来结的亲事比香儿更好。但你要如何才能让比你哥更好的人家看上呢?”
“玉凤,你好好想想吧!”
郭氏也不想逼迫玉凤,但她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玉凤嫁妆有限,想嫁好人家就得靠自身本事!
李玉凤想不出她胜过郭香儿的地方,针线、锅铲、纺纱、织布好像都不行。但李玉凤真心不喜欢杨德生和冯高才,她带着哭音问道:“娘,就算我啥都比不上郭香儿,你也犯不着给我相杨德生和冯高才啊!他两个能算啥好亲?”
“他两个跟你哥是不能比。”郭氏道:“但我们村今年准备说亲的女孩子,不算你和已经和你哥定亲的香儿,却也有十来个人。”
“这十来个人,不说全部,但绝对是大半都想和杨冯两家结亲。”
“真有这么多人?”李玉凤不信。
“真有,”郭氏说道:“因为他两个都是长子,将来分家都能得七成家业。旁的不说,仅一样枸杞,他们将来一年就能得四五十吊钱,而村里其他十来个男孩子一年都得不到十吊钱!”
“四五十吊和十吊,”郭氏问女儿:“玉凤,你告诉我,是你,你会怎么选?”
李玉凤……
“四十吊钱,”郭氏道:“这都抵城里一座宅子了。女孩子真嫁了这样的人家,和嫁进城有啥区别?”
李玉凤……
“玉凤,现你明白了?”郭氏又道:“这话我原不该说。这原本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决不口提的。但你实在是太不长心了。刚我的话,你出了这门就给我忘了。知道吗?”
眼见李玉凤点了头,郭氏方才继续说道:“现在你明白了,这男孩子虽然多,但好人家也就这么两三个。村里这许多的姑娘,谁都不傻,谁都想享福。”
“玉凤,你得明白,现不是你挑人家,而是人家在挑拣你。”
李玉凤……
郭氏也不满意杨冯两家的孩子,也知道其他村还有更好的人家,但如果本村的杨冯两家都不使人来探口风,玉凤又哪里能说到其他村子的好人家呢?
郭氏现就希望玉凤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好好学做活计,然后她方能托人说项。
酒席后李满囤家去瞧见红枣已经好了,也就放了心,然后便开始盘算找李满园打听裹脚的事儿。
裹脚是女人的事儿。常理上该有由王氏出面和钱氏打听。但李满囤因为去年中秋节两块布的事儿觉得钱氏不靠谱,且王氏一向又不善言辞。故而,李满囤寻思许久还是决定由他与他兄弟李满园打听。
次日午后,李满囤拎了两包茶食来寻李满园。李满园听明白李满囤的来意,当即笑道:“大哥,你是想给红枣裹脚了?”
李满囤躲闪道:“我就是想先问问。”
“大哥,你想问啥?”李满园不以为意道:“你要是想问红枣要不要裹脚?”
“那你看我家金凤已经裹了。红枣是我亲侄女,为她好,我自然是要劝你给她裹的。”
“城里讲究人家的姑娘都裹。”
“你要是想问金凤裹脚后咋这么瘦呢?我也告诉你实话,是疼的!而且不但孩子疼,大人也疼,心疼!”李满园拍着自己胸口说:“大哥,我不瞒你说,金凤哭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我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我就跑我媳妇娘家哥哥那里住了三天。”
李满囤……
李满园话里糟点实在太多,但李满囤却只留意到金凤哭得厉害这一点。
“这裹脚真有这么疼?”李满囤觉得有些难以想象:“我看金凤家来时倒是还好,并没哭啊!”
“好啥啊?”李满园一听就不乐意了。他觉得李满囤小看了他家金凤为裹脚所吃的苦。
李满园当下说道:“大哥,你想啊,我们平时扁担倒了砸脚趾头上还疼呢,这裹脚可是要把这脚指头掰断后折到脚掌下面去……”
为了加强语言效果,李满园还伸出两只手来给李满囤演示。
李满园以左手伸平代表脚掌,右手压住左手除了拇指外的其他四指往下压,嘴里还配合发出“咔嚓”的一声,然后把左手四指屈到了手掌下,接着说道:“喏,就是这样,这脚骨断了,然后裹起来走路!”
李满囤为李满园的那声“咔嚓”咔嚓得差点心悸——李满园告诉李满囤的裹脚跟李满囤原先设想的完全不同。
按李满囤的设想这裹脚就是拿布把脚给裹紧了,让脚照着一定的形状长——这就和庄子里余有钱为了让树苗往直里长给树苗绑木桩子定形一样。
李满囤没想到真实的裹脚竟然是掰断闺女们的脚骨,一时间接受不能——这人脚又不是桃树枝,看不顺眼了就可以拿锯子锯。
李满囤不敢相信地问道:“满园,你说你家金凤的脚骨,现在竟是断的?”
“可不就是嘛!”李满园觉得他可算把金凤遭受的痛苦和李满囤给说明白了,感叹道:“大哥,你现在知道,金凤裹脚到底有多疼了吧!”
李满囤是真不敢想红枣被掰断脚骨的情景,他狠咽了两口唾沫方能接着问道:“这脚骨头断了,人还能走?”
“所以金凤疼得直哭,不肯走啊!但不走不行,不走,两条腿就可能废了!”
“废了?”李满囤虽然没听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后果很可怕。
“就是和瘫子一样再不能走路了!”
“啊!”李满囤吓傻了……
“现在金凤再疼也得走啊!她不是不肯走吗?那就让人架着她走!如果架着还不肯走,就要拿擀面棒敲她那个脚背逼她走!”
李满园似裹脚的是他一样越说越委屈:“大哥,你说金凤是我亲生的,我见她受这么大的罪,我心里能好受吗?我在家还能呆得住吗?”
李满园这段时间也是压抑坏了,今儿难得有机会和人倾说,竟是不管不顾地全都说了!
李满囤连家常活计都舍不得让红枣做,如何能舍得让人掰断她的脚骨,然后还要拿棍子逼她走路?
就是《大诰》里的官儿审案子时给犯人动刑也多是有数的板子,没有上手就上夹棍夹断骨头的道理。
这女孩子裹脚竟似比罪犯受刑还狠?心念至此,李满囤赶紧摇头道:“那个满园,啊,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可谓落荒而逃地,李满囤逃出了李满园的新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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