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珠花虽然款式已经有些陈旧,可看得出来有人时时在摩挲着它,上头的珠子圆润有光,就如新的一般。珠花躺在嘉懋的手心,一点点淡黑色的影子,衬出它那淡淡的光华,珠圆玉润,就如他们之间那份尘封已久的感情。
“初一见面,我便心悦于你。”嘉懋微微的笑着,仿佛沉在昔时的回忆里:“你站在一旁,孤零零的一个人,好像不敢跟我们靠近,可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却透露着想要走过来的意思。”
“没有,才没有。”相宜有几分羞赧,前世的她,觉得宝柱嘉懋他们对自己亲切,确实想接近,可她有些怯弱,不敢开口多说话,而今生的她,却只是想避开嘉懋,不愿意再与他有多的接触,这么一种感情反反复复的交错,反而让她迷失了自己。
“相宜,不用分辩,我就知道你也是心悦于我的。”嘉懋似乎越来越厚脸皮,手不抖了,声音慢慢的高了起来,里头带着些许笑意:“否则今晚你也不会如约而至了。”
“你!”相宜不可置信的望向嘉懋,那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嘉懋去了哪里?站在面前的嘉懋,忽然间有些赖皮的模样,一只手抓住她就是不肯松开,满眼都是坚持。
“相宜,你要相信,咱们总是会在一起的。”嘉懋摇了摇相宜的手:“你要有信心。”
“现在说这些还为之过早,嘉懋,你还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亲事,又何来总会在一起之说?我已经不是那活在梦里的骆相宜,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而不是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想到的东西。”相宜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现在就一心想着该怎么样将翠叶茶庄办得更好,赚更多的银子。嘉懋,我很羡慕你外祖母,我想要成为她这样的人,故此我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努力将自己往后的道路铺平一些,走起来心中更舒坦。”
嘉懋瞠目结舌的望着相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相宜……”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嘉懋,你别再拉着我,我要回雨花阁去了。”相宜朝嘉懋笑了笑,他那一脸震惊的表情让她心中有些许快意。前世她从来没有让嘉懋这般吃惊过,今生的她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87
银色的月光映着那个身影,越走越远,轻巧的脚步声似乎一点也听不到。
嘉懋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相宜的背影,脸上升起一种敬佩的神色。他从来没有想到相宜会有这么坚强的决心,在他的心目里,相宜依旧是那个楚楚可怜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就五年时光不见,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就如那株高高的木棉花,高傲的站在那里,满身鲜艳的花朵,洒落遍地芬芳。
她成长了,长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相宜,可他依旧还是喜欢她。
无论她成了什么模样,他的一颗心依旧还是不可遏制的被她吸引,思念就如那到处延展的藤蔓,慢慢的将他包围住,一缕相思,如何挣都没法挣脱。
“相宜,你等着,我自然会让你看到一个全新的我。”嘉懋喃喃自语,捏紧了拳头,在这样的相宜面前,他自惭形秽——他有什么?他不过是仗着江陵容家的名声罢了,他不过是投机取巧,仗着多活了一辈子,多念了十多年的书,知道那些考题,背过那些时疏。现在他与相宜还有很远的差距,他要奋起,要做出让人真正称赞的事情来,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可以匹配得她上的铮铮男儿。
嘉懋快步朝自己院子里走了去,步履轻快,这白衣少年想通了他许久没有想通的事情,此时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
玉簪花洁白芬芳,院墙那边数棵大树不住摇曳,落在地上的黑影里,忽忽的显出一个人的身形来。若是抬头,便能见着那粗壮的树干上攀着一个人影,穿着深蓝色的衣裳,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那是尕拉尔。
最近这些日子,他都习惯于夜间在园中漫步,只因他心中焦虑,到了晚上总不能平静。
自从杨老太爷跟他说过回北狄这件事情,尕拉尔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他何尝不想回北狄,替母亲报仇,夺回他所想要的东西?可他却有些舍不得离开大周。在这异乡快六年了,他对这片土地已经有了感情,准确的说,是他喜欢上了身边的这群人。
他若是回了北狄,肯定便不能再见到熟悉的人,也不能再见到他心目中所喜欢的那个人。他多么希望杨老太爷不曾与他说过那番话,这样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呆在她的身边,可那么重要的事情如何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尕拉尔摸了摸眼睛,从树上飘然而下。
今晚他本是在这树林里散步,见到嘉懋那白色的衣裳,赶紧飞身上树——他不愿与嘉懋多做交流,每次见着嘉懋,心中便有些意气难平。
相宜喜欢的人是嘉懋,尕拉尔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心里头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可他却不得不正视摆在面前的一切。只有见到嘉懋的时候,相宜才会有那样的神色——尽管她努力在装出平静的表情,可尕拉尔却知道得很清楚,那不是她真心的流露,她已经将那份心意,埋藏在心底深处,只有偶尔的刹那,才会有一缕似清风般的芬芳从心底流泻而出。
他嫉妒嘉懋,恨每次见着嘉懋,都有恨不能跳出来与嘉懋好好的打上一架的感觉。只是他不能这样做,感情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他又怎么能强求?
今晚听了嘉懋与相宜的对话,他忽然觉得似乎明白了不少东西,心中渐渐清明。
感情是一回事,如何好好的活下去又是一回事。
诚然相宜喜欢嘉懋,可她更向往一种自立自强的生活,不仰仗心目里的爱人,全凭自己,也要活得有声有色,脚下一片通天大道。
尕拉尔重重的捶了一下身边的大树,对着天空一轮明月,暗暗发誓,他日自己必然要回到故乡,将自己狠心的兄长赶出北狄,为母亲报仇雪恨,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无论如何,自己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要去开创自己的一份天地。
月华如水照着杨府的花园,夏虫的私语悄悄的低落,园中除了微风摇着树叶沙沙作响,再也没了别的声音。寂静如斯,月亮照着洁白的玉簪,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路边的花花草草,都能说明,这里曾经有人来人往。
还有,一段缠绵的感情在这样的夜色里倾诉。
第二日嘉懋一早就出门,赶着卯时那个点儿出去,杨老夫人只觉奇怪:“嘉懋今日怎么去得这般早,才是卯时初刻就用了早膳出门了?”
杨二奶奶在一旁嗤嗤的笑:“该是赶着卯正时分去应卯呢。”
杨老夫人摇了摇头,连声道:“嘉懋才十五岁哪,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该多歇息一阵子,哪里就能去这么早?”
杨三奶奶与杨二奶奶相互看了一眼,两人嘴角都浮现出了笑容,婆婆越是年纪大便越是疼爱孙辈,嘉懋十五了,怎么着也不是小孩子了,明年十六都该要开始注意议亲的事情了呢,可婆婆却还在拿他当小孩子看,让他多睡一阵子才起——嘉懋前边几个月只怕是翰林院里应卯次数最少的,奈何他是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容妃娘娘的侄孙,年岁又小,翰林院里的人也不敢说多话,迟来些时辰便迟来,没人计较。
翰林院是个清闲衙门,翰林编修大部分的事儿便是坐下来讨论各种典籍,修文修书,嘉懋在里边是晚辈,只有听着那些老者说话的份儿。他还在平章政事府挂了一个闲职,许兆宁本来只是帮他安排着做个进身的梯子,也没想他能在里边做多少事。嘉懋少年得志,见皇上这般恩宠,春风得意,做事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只想多回府去陪陪相宜,常常找借口溜了出来,有时一日里只在两府呆两个时辰,轻松得很。
昨晚与相宜交谈一番,嘉懋蓦然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考个状元又算得了什么?还没强大到能保护相宜的地步,自己便放松下来,沾沾自喜不成?嘉懋回去以后反省了大半夜,决心从今日做起,开始要真正能做出一番成就出来。
杨二奶奶与杨三奶奶自然是不知道嘉懋的想法,两人只是劝着杨老夫人:“嘉懋既然自己能起得来,那便没事,眼见着他便要满十六了,有些府里头议亲早,十六岁的少爷就已经做爹了呢。”
杨老夫人呵呵一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那些人家都是没见识,十六岁做爹实在太早了些,怎么着也该推迟些,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何去抚养孩子?”
杨二奶奶只是叹气,捏着帕子揉来揉去:“母亲,十六岁也不算晚哪,宝柱今年已经十六了,可那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着急什么。”杨老夫人瞅了杨二奶奶一眼:“才十六岁,不着急,咱们先慢慢的访着去,到十七岁上头再说这事儿。”
宝柱十四岁便被杨老太爷打发去了西北玉泉关,现在已经在西北呆了两年,杨二奶奶心中牵挂儿子,总想着让宝柱快些回京城才好。偏偏宝柱却喜欢边关得紧,每次写信回来都是兴高采烈说着军营里的事情。
到玉泉关才一年,宝柱便被提了副将,虽然是镇西大将军瞧着杨老太爷与杨老夫人的面子,可毕竟也是宝柱自己做得出色才得了这提拔,放在玉泉关混军功的,京中子弟差不多也有十余人,宝柱年纪最小,可却是被提拔得最早的,这让宝柱十分兴奋,越发喜欢呆在西北了,只觉得回京城实在乏味,每日关在府里不知道要做什么。
第二年上,宝柱带着一小队人击退了前来扰民的北狄人,镇西大将军将这事特地写了个奏折呈报皇上,皇上大笔一挥,赐了宝柱一个上骑都尉,正四品,加授明威将军的散阶,消息传回京城,杨老太爷眉开眼笑,击掌称赞:“宝柱有我当年之风!”
杨老夫人见宝柱在西北混得好,劝着杨二奶奶别老是想儿子:“宝柱在边关做得甚好,他自己也愿意在西北呆着,你又何必一定要他回来?你若是想念儿子得紧,我便让管事收拾收拾,你带着丫鬟婆子去玉泉关那边瞧瞧宝柱,或者干脆在玉泉关里买个宅子,到那里住个一年半载的也行。”
杨二奶奶听着杨老夫人这般话,生怕是婆婆嫌弃自己不想打理府中内务,赶忙摇头道:“府里这么多事,媳妇如何能丢得开手?还是等宝柱回府探亲罢。”
口里说得轻松,心中却是挂念,给宝柱写信过去,便一再催促今年过年务必请假回来探亲,总得送回来给自己瞧瞧,看看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杨二奶奶除了牵挂宝柱的身子,更是牵挂他的亲事,今年宝柱十六,明年可就十七了,再不议亲,到了十八九岁上头,好人家的姑娘都会觉得年纪稍微大了些,不般配吶。
“老二媳妇,你只管放心,我自然会给宝柱留心。”杨老夫人见着杨二奶奶愁眉不展的样子,笑着安慰她:“你瞧瞧老大家里的儿子闺女,谁的亲事不是合意的?我还会乱点鸳鸯谱不成?”
杨二奶奶低眉应了一声:“全靠母亲费心了。”
第二百零七章意绵绵中秋夜话
八月桂花香,月到中秋分外明。
杨府中秋夜宴,最先上来的是一大盘子清蒸螃蟹。
俗话说“九母十公”,这九月吃母蟹,蟹黄多,十月吃公蟹,蟹膏厚。这八月能吃上螃蟹的人家,多半是有些家底的,而能吃上团团如碗盏大小的螃蟹,那可更是富贵人家。
杨府夜宴里的螃蟹差不多都有碗盏大小,蒸熟了端上来,背壳通红,一对大螯被扎得紧紧贴在壳子旁边,没有了原来的张牙舞爪模样。这螃蟹放到外头去卖,只怕至少要二两银子一只,可这杨府的螃蟹却是花银子都买不着的。
每年到了中秋,宫里都会赐下螃蟹来,皇上吃的是什么螃蟹,杨府夜宴的桌子上头就会摆着什么螃蟹。虽然其余的公主府里也会象征性的赐上一篓螃蟹,可却远远不及杨府的螃蟹个头大,蟹黄多,京城里的人个个都眼红,但也只能叹气:“谁让杨老太爷与皇上是八拜之交,杨老夫人又是先皇认下的义女,这份荣华富贵,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杨府的夜宴没有设在花厅,却选着在湖畔,一轮皓月当空,湖里倒映着玉盘一般的月亮,有小厮捡了一块石头扔到湖里,将明镜一般的水面打破,涟漪一圈圈的散开,月亮也揉碎成万点金黄,滟滟随波,亮闪闪的晃着人的眼。
湖畔那边搭了个戏台,请了一家戏班子过来唱戏,与一般的老夫人不同,杨老夫人不喜欢听热闹的,只是点了几个清婉的折子戏,将戏折子递给那个班主,笑着道:“吵吵闹闹的听了耳朵痛,就听几句清丽的便好。”
宝清正在拿着蟹八件对付着螃蟹,那个螃蟹已经被她用蟹盆盛着了,现儿一只手拿了蟹腿,一只手拿了蟹针在钩那鲜嫩细白的肉。听着杨老夫人说点《游园惊梦》这出戏,不由得好奇:“祖母,我上回跟着你去了那宁王府的游宴,不也听了这曲子?那时候我听着旁边有位夫人说这曲子乃是淫词烂曲,不堪入耳,那为何还有这么多人爱听?”
“什么淫词烂曲呢,她去写写看,能写出这么好的曲子来?”杨老夫人嗤嗤一笑:“只不过这曲目说的是少女思春罢了。”
杨二奶奶与杨三奶奶听了这话,脸色略略一变,婆婆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说话太不顾及场合,“思春”这两个字,如何能在这大庭广众下说出口来的?这一桌子姑娘除了宝琴已经订亲,其余的都还未议亲呢。
两人愁眉苦脸互相看了看,杨二奶奶呵斥了宝清一声:“你吃螃蟹便吃螃蟹,怎么问到这事儿上边来了?”
宝清朝杨二奶奶嘻嘻一笑:“母亲,清儿听着那曲子怪好听的,可偏偏他们都说是淫词烂曲,清儿觉得不解才来问祖母,祖母什么都知道,她说好便是好,她说不好便是不好。”
杨老夫人笑眯眯的点头:“究竟清丫头是个聪明的,这思春有什么不能说的?人长大了到了这个年纪,无论男女,自然便有中意的人,无可厚非。”她转头看了看坐在那边一桌的杨老太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之恒,你说说看,我的话是不是有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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