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懋,你没怎么样罢?”杨老夫人低头瞧着地上躺着的嘉懋,这样看起来,嘉懋好像要比原来显得要高一些,让她觉得嘉懋似乎蓦然间就长大了一些。
嘉懋抬起手来朝杨老夫人晃了晃:“外祖母,没事没事,只是手擦伤了。”
手掌边上擦破了皮,砂石将那肌肤割出了一道道的口子,血丝从那割破的地方渗透了出来,慢慢的聚集成血珠子,滴落在了草地上。翠绿的叶子上仿佛间便开出了花朵来一般,星星点点的暗红,缀在碧玉之间。
杨老夫人这才放了心,朝着嘉懋摇了摇头:“嘉懋,你素来细心,方才究竟是怎么了?忽然间就勒住了马,倒把自己抛了出来,幸得还有人接住你,要不是……我怎么好跟你母亲去说呢。”
“外祖母,外祖父说过的,男孩子娇皮嫩肉不好,就是要磕磕碰碰的,我这是在慢慢成长!”嘉懋笑着望了一眼赶过来的宝柱:“宝柱,你说是不是?”
宝柱一弯腰,就将嘉懋的衣领抓住:“祖父是这样说过,可他却没有让你这般鲁莽!”他有些生气,第一次骑马就想跟自己来较量,嘉懋这究竟是怎么了?以前不见他有这般好斗!刚刚他看得清楚,真真是好险,那马一顿狂奔,眼见着就要踏到了相宜身上,若不是嘉懋拼命勒住马,只怕此时相宜已经被踩到了马蹄下边。
这马牙口还小,力气也小,嘉懋用了吃奶的劲才勒住了它,可那马究竟是会不高兴的,正纵情驰骋,忽然间却被勒住,自然会有些脾气,它撅起蹄子一刨地,就把嘉懋给摔了出去,看得他心中慌慌的。
还好还好,嘉懋算是命大。宝柱低头看了看嘉懋的手掌,恨恨道:“该,谁叫你想逞强,还想和我比试?先练半个月再说!”
相宜低头默然无语,方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惊悚,她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嘉懋从马上摔下来了,只受了点小伤。一团人围在他身边,那里没有她的位置,她站在远处,就如一个陌生人般瞧着那人群里的嘉懋,心头一点点的苦涩。
他与她,永远没有走在一起的可能。相宜按着自己的胸口,只觉得似乎要流泪。倔强的转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嘉懋那边,那种绝望的悲哀几乎要将她淹没。
“姑娘,姑娘。”连翘有些慌神,姑娘怎么就流泪了呢,是不是被吓到了?她伸手将相宜抱在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声音细细:“姑娘,不打紧的,容大少爷没事儿,只是手上擦破了皮。”
毕竟才是六岁的孩子,连翘暗自叹气,见着出了事,自然慌张。
嘉懋受伤的事情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本来只是手掌擦破了皮,传到了外头,都说是江陵容大少爷来看望外祖母,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胳膊都给摔断了。
“啊呀呀,这可真是的……”细长的活的光,几张脸凑到了一处低声议论,白粉簌簌的落了下来:“杨家不是在摆阔吗?容大少爷年纪那么小,就给买了一匹马!听说那马还花了一千金子呢!给自家的孙子买这么贵重的马也倒罢了,对一个外孙,也这样大手大脚的!”
“小孩子禁不住这般娇惯,还不是摔下来了?”幸灾乐祸的神色分分明明的摆在了脸上:“还是要穷养着,哪里能这般娇贵!”
骆老夫人坐在那里,耳朵里头全是几个媳妇攀谈的声音,心中略微有些烦闷,旁人怎么说杨家她管不着,可自己府里头的人如何也能跟着说杨家的不是?自己的灵儿嫁在杨家,骆家杨家是姻亲,哪里还能巴望杨家倒霉?
骆家三位奶奶坐在一处,说得兴高采烈,就连那腹部凸起的骆大奶奶也攀着条几的边子将身子凑了过去:“哼,容家也真是的,这么放得心,就让管事护着那大少爷回外祖家了,难道容大奶奶都不跟着回来的?”
一想着过年的时候见到的那般雍容华贵的女子,骆大奶奶心里就有根刺,虽说自己家里阔绰,可跟杨家一比,那真是皓月当空下的一只流萤罢了。那容大奶奶在娘家受尽宠爱,又嫁去了江陵容家,那可是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
撇开宫里的容妃娘娘不说,即便就是那遍布大周的金玉坊,也足够骆大奶奶眼红了,现儿听说容大少爷从马上摔了下来,骆大奶奶心中跟吃了蜜糖一样高兴,似乎堵着的地方忽然就通了,无比舒服。
“都在胡嘬些什么!”骆老夫人睁开眼睛呵斥了一句:“吃饱饭闲着?”
三位奶奶赶紧停了嘴,见着骆老夫人面色不虞,这才恍然想起小姑子可是杨家的儿媳妇,几个人都有些尴尬。
“都长点脑子好不好?难道说了杨家的不是,骆家便能添了什么风光不成?”骆老夫人抓着那椅子扶手,“喀拉”一声,她的心颤了颤,只怕是等不到老大提升,这套黄花梨就得换了。她心中有几分悲伤,这黄花梨就如骆家昔日的荣华富贵一般,慢慢的消褪了当时的风光,现在的骆家,只是一个破烂摊子,不经风雨,似乎随便谁来推一指头,骆家的架子就会瘫倒。
都说要一代胜过一代,可现在……骆老夫人扫视了下三个媳妇,心中无语,三个儿媳,没有一个是好的,撇开家世不说,就是那气度教养都不行。要做一府主母,就算没那世家小姐自小便养成的好气度,也该要有些精明能干老谋深算,可她瞧来瞧去,这三个全是劣货,没一个能接手的。
“母亲……”骆三奶奶怯怯开口,骆三老爷是最得骆老夫人喜欢得,她仰仗着这个,自以为骆老夫人最喜欢的是自己,在别人不敢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却敢出来说几句话,将那场面给圆过去:“媳妇们也只是刚刚听说了这事,觉得有几分吃惊,这才多说了几句。”
骆老夫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有什么好多说的?难道不该是赶紧准备着东西去杨府瞅瞅?顺便可以跟杨老夫人多说几句话?”
骆大奶奶忽然就兴奋起来,一双手摸上了自己的肚子,脸上带笑:“可不是?上回游春人多,没来得及跟杨老夫人说起那事情,这次单独登门拜府去说,让小姑在旁边帮帮腔,这事儿准能成!”
要是骆大老爷能做个县令,自己也就是县令夫人,旁人见了她哪里还会想着她东大街那个娘家?还不得个个跑过来巴结?骆大奶奶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舒畅了,就好像虾米能伸直了背一般,在水里划得格外快活。
“你身子沉了,就到家里呆着罢,我亲自过杨府去拜望杨老夫人。”骆老夫人瞧了瞧骆二奶奶与骆三奶奶,停了停:“老三媳妇,你收拾收拾下,且跟我一起过去。”
没有偏心是不可能的,骆三老爷是她最心疼的小儿子,总比骆二老爷要受重视些。骆老夫人瞅着骆二奶奶脸上有些不通畅,笑了笑:“毕竟老三媳妇出阁前是有才女之名的,只怕是能跟杨老夫人多说上几句话。”
听到这句,骆二奶奶瞬间就红了脸,不再说话,骆三奶奶惊喜的挺直了身子,眼睛望向骆老夫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
“母亲,我不去也行,可你得带上钰儿与珲儿。”骆大奶奶有些愤愤不平:“我们是大房,总得要去两个人不是?”
骆老夫人想了想:“也好,带着他们两个一起过去,也让他们与表兄妹们玩耍玩耍。”
骆二奶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等着从主院出来,气愤愤的站在门口,眼睛盯着身后走出来的骆大奶奶,心里头满不是滋味,老大老三都能沾着好事,唯独二房就跟不存在一般,骆老夫人竟然是提都不提!
绞着手帕子走到了园子里头,骆二奶奶意气难平,可却又无计可施,正站在树下边生闷气,就见骆相钰与骆相珲由几个丫鬟陪着过来了,两人穿得簇新,骆相钰还格外打扮了下,头发梳了两个双鬟,发髻上簪着闪闪发亮的簪子,似乎还搽了口脂,嘴唇红亮。
“不过是东大街做买卖的,也这般神气!”骆二奶奶气得红了眼睛,甩着手帕子就往前头走,忽然听着身边传来一声娇笑:“二奶奶这是在生什么气儿?”
花丛里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穿了个对襟大花夹衣,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描眉画眼,有几分妩媚。骆二奶奶轻轻哼了一声:“陈姨娘,你在看花哪?”
第五十七章魑魅魍魉各肚肠
陈姨娘是先头骆大奶奶的陪嫁丫鬟,名叫翠玉。
先头骆大奶奶才嫁过来不到一个月,翠玉便爬了骆大老爷的床,骆大奶奶没得法子,只好顺水推舟的将她提成了通房——反正总要预备着通房的,不如将自己贴心的人提上去,免得被骆老夫人送过来的钻了空子。
后来骆府起了风波,先头骆大奶奶生孩子的时候过世了,几个月以后骆大老爷才娶了新妇,这中间那一段,就全是由翠玉打理大房院子里的事情,她也简直将自己看成了骆大老爷的正牌夫人了。
等及这位骆大奶奶进门,翠玉便被赶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头去了,挂着个姨娘的牌,却还不如当年通房丫鬟时得宠爱,后来骆大老爷又收了一房姨娘,陈姨娘便愈发的受了冷落,只在今年骆大奶奶有了身子,她才又开始有些得脸。
骆二奶奶见着陈姨娘站在园子里头,身上落了不少花瓣,瞧着倒也有几分颜色,心里头老大不高兴,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一张脸,更是不想往陈姨娘那边看。
“二奶奶,我见你愁眉不展的站在这里好一阵子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儿?”陈姨娘笑嘻嘻的甩着手走了过来:“二奶奶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让你高兴高兴。”
“还能有什么事儿?”骆二奶奶瞅了陈姨娘一眼,嘴角一撇:“你是大房的人,还能说出什么让我高兴的话来?”一个姨娘,也妄想跟她攀交情,若是在旁人家里,哪里能由着她到处走动的?也不过是在骆家,现儿都不见什么秩序了,尊卑大小都不分,姨娘也敢往主子面前凑。
“二奶奶,你错了,我哪里算是大房的人?”陈姨娘向前走了一步,笑得格外妩媚:“难道我不该是二奶奶的人?”
骆二奶奶瞧着陈姨娘那笑容,忽然间悟出点了什么,点了点头:“什么我的人她的人?咱们不都是些闲人罢了?走走走,咱们一边说话去。”
菱花格子窗推开,满园的绿意拥拥挤挤的进来,带着一阵醉人的香味。窗前有两个脑袋挤在一处,正盯着那棋盘格子看个不住。
宝柱执黑,猛的将子填到了一个空处,嘉懋笑了笑,用手点了点棋盘:“帮我点到这里。”
旁边站着的丫鬟赶紧一伸手,便将一颗摆子落到那处,宝柱摸了摸脑袋,惊叫起来:“哎呀呀,不行不行,我上边那一着棋走错了!”他伸手就要去取那颗棋子,却被嘉懋伸出胳膊来拦住:“悔棋非君子!”
“我现在还轮不到做君子的时候!”宝柱笑嘻嘻的将那两枚棋子取了出来:“你要做君子便做,正好让着我!”
嘉懋瞧着宝柱那无赖模样,笑了笑:“和你没法子说!”
“对了对了,嘉懋,这些日子我都在想着,你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将马给勒住了?分明你根本打不过我!”宝柱伸出拳头晃了晃:“我想我可能都勒不住那马,竟然给你勒住了!”
嘉懋淡淡一笑:“我不勒住,那马就该踩到相宜了。”
她就站在离自己马头几尺之远的地方,那一刻,嘉懋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喉咙口来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马的蹄子踩下去!他死命咬着牙,用尽吃奶的劲头攥着那缰绳,只希望那马能站定身子。
马还是如他的预测一般站住了,可却撅起了蹄子,一个抬腿、立身,他便被马那股字劲甩了出去。身子在空中的时候他似乎还很清醒,似乎还看到了相宜发髻上的两朵珠花。等及被人抱住,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这才觉得手掌那边火辣辣的痛。
现在再回想早两日的事情,嘉懋觉得自己没做错,若是再来一次,即便没有那身手敏捷的护院抱住他,他也照旧会将那马死死勒住。
不能见着她受伤,不能。
嘉懋瞧着宝柱那副疑惑的模样,轻轻拍了他一掌:“若是有人就要被你的惊马踩伤,你会不会勒住马?会不会?我想你肯定是会这样做的,对不对?”
宝柱想了想,望了一眼园子外边走过来的一群人,嘿嘿的笑:“要是马前边站着的是我的弟弟妹妹,还有相宜,我肯定也会使劲儿拉住马,可要是……”他呶呶嘴:“若是他们,那我还真不一定会这样做。”
管事妈妈带了一群人过来,走在最前边的是宝清,她身后跟了骆相钰与骆相珲两个人,一群丫鬟婆子紧紧跟上,不敢慢了半分。
“嘉懋哥哥,来客人了。”宝清到了门口紧走几分,贴身丫鬟用手带着她,跨过了那道门槛,这才走到了嘉懋与宝柱的身边:“杨家的两位表兄表姐过来了。”
骆相钰飞快的走了过来,甩着手跑到了桌子旁边,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有了盈盈的泪水:“宝柱表哥,听说容大少爷骑马受伤了?”
宝柱瞠目结舌的看着骆相钰,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能这般装模作样,不过五岁的孩子,这说风就是雨的,眼睛一眨,眼泪珠子就落下来了。她跟嘉懋有什么关系?不过只见过一次罢了,如何能说掉眼泪便掉眼泪,实在佩服得紧。
“没什么大事,你怎么就哭成这模样?”宝柱沉了沉脸:“赶紧将眼泪给擦了。”
“怎么会没什么大事?”骆相钰奋力的挤到了桌子旁边来,似乎要将宝柱给扒拉开:“那个扫把星住在杨府,所以容大少爷才会倒霉!跟她在一起的人都会倒霉,刚刚生出来就将她母亲克死了,现在又来克旁人了!”
“你胡说些什么!”嘉懋叱喝了一声,心中大怒:“谁说相宜是扫把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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