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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亮了

    这是一场意外的遭遇战,又是一场早有预料演练过无数次的围猎战。纵观前后的历史,这场战役只能算是惊涛狂澜前的小浪花,论规模远小于夏威夷岛五帝之战,论惨烈远及不上三年后发生在广陵江口的尸山血海,论对人类的危机感和象征意义远弱于三魔吞日事件,但回顾这件历史上毫不起眼的小浪花,人们不但发现这是人类大涅槃历史记录下第一次与超凡生物的冲突,更震惊于这次事件参与的人员之精英,他们大多成为了后来大涅槃历史中不容忽视的明星,尤其在发现当时还远谈不上威名响震寰宇的那个人,尽管他似乎在这一事件中全程只以看客身份存在,但所有人都清楚,这个默默无闻的人才是事件中隐藏最深最强大的,而在之后他对本次事件三缄其口的态度又让人不得不猜测这场小战役背后是否存在更深层次的因素,只有一句话流传下来“这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和错误的敌人,打的一场正确的战斗。”——(节选自东西方历史博士杨航与科尔登合著《大涅槃人类进击史》)
    历史是之所以伟大,在于它不被任何意志左右,它是条河,众生皆是裹挟的泥沙,它从来不曾被改变。
    罗刹来了又走,没有带走什么,却留下了热血洒地硝烟漫天和原野上机械钢铁的尸骸,述说着它来过战过。
    战士们欢呼,他们欢呼自己胜利了,罗刹什么都没带走,反而留了半条命在这里,但他们没有满足,纷纷要求追击,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有来无回才是应该的,所以当这场在未来定位微妙的小战役虎头蛇尾地收尾时,好多人有一种提裆冲刺到热血上头又被一头冷水浇下不让射的感觉。
    不过其他人并没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来自央视的记者团意料之中被没收了所有资料,外加保密警告,泼辣的林灵小姐姐倒也干脆,一力承担外加认真反省自己在非常时刻对军人同志造成的麻烦,并对此做出深刻的检讨,乖得义正言辞,不和官方明着唱反调是她从小就学会的技能,不过检讨是否认真就颇为可商榷了,林灵从小的理念,官方就是她老爹,孩子跟父母检讨自己错了有几个真不会再犯的?同僚们感慨大姐头的巾帼豪义,摄影小明哥已经自我感动到自惭形秽的地步,心想林姐这样的好女人以后得便宜了谁啊?我是肯定没戏的,不过一般的男人可也降不住这样的女中豪杰啊。转头揉了揉有些发干的眼睛,看见那不知什么时候溜上直升机跟他们一起拘留的小子还托着下巴发呆,从开始他就全程在发呆,林灵姐说发呆的男人最没前途了,小明没来由想这货肯定没戏,比我还注孤生。
    刘劫确实在发呆,他在想她在想什么,罗刹从何处来?罗刹为什么来?
    涟漪抚平,拉利姆斯很快恢复了平静。
    深夜,拉利姆斯航站楼的地下车库比夜更黑,出入隧道两层楼高的金属闸门早已封闭,电梯停运,代表着安全系统正常运转的电子警戒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一闪一闪的绿光像一只渴望吸引异性的萤火虫。夜禁下的拉利姆斯,任何不明身份试图进入地下车库的人不但会被能挡重型装甲火力的金属闸门拒之门外,警报系统会立刻通知调度中心招来一个加强团的兵力围住通往地下车库的出入口,根据条例,他们有视情况直接击毙或者炮火洗地地下隧道的权力!
    这座保护站的一切管制都是按照特级军事基地标准进行的。
    有一个人影突兀走在闪烁有序的绿灯下出现在地下车库,黑影分明不是从地面入口或者航站楼电梯进来的,倒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鬼魂,姿态却是闲庭信步,游走在黑暗中,目标明确,不借助任何光源穿过车辆走到一辆银灰色jeep牧马人前停下,开门入座,只说了声“醒来”,这辆全球顶尖的极限越野车车灯亮起,引擎低吼似沉眠中睁眼的豹子,又说了声“前进”,引擎欢快地咆哮起来,四轮抓地,同时道刺路障撤消,前方一路灯火大亮交织出直通向金属闸门的大道,jeep牧马人前进如脱笼猛兽,闸门早已升起等待通过,这场景既像是古罗马斗兽又像极了一幕大型舞台剧即将开场。
    一直以固定频率闪烁的绿灯转为恒亮,地下车库响起电子音:“尊敬的s级权限者,您即将离开拉利姆斯自然保护站2号停车库,请遵守基本条例并与指挥中心保持联络。指挥中心提醒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外面正飘着飞雪,气温低至零下三十度,jeep牧马人银灰色的流利车身刺入雪夜的世界,这种天气一般的机动车驶入不过十分钟发动机就会强行熄火,车窗连同车门被凝结的冰霜封冻,但这辆安装了全套防冻装置的极限越野车以七十码的速度劈开雪幕,刀子划过牛油一样顺滑,任何极限飙车党都会震惊于车主的行为,飙车不是作死,虽然这辆车的设定是能在西伯利亚沿海追猎北极熊,但在这样打着电筒伸手都数不清几根手指的雪夜,这简直是疯了。
    突然它减速了,车主的车技更加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这减速比加速还漂亮,但是减速的原因却不是“安全第一条,亲人两行泪”,事实上要不是雪太大导致环境过于难分辨,她敢开得再疯狂点。
    减速是因为前方冒出个人,那人站在雪夜的雪地上,伸着一条胳膊就像招呼往来的出租车停一下。
    可谁会在零下三十度的大雪夜无视头上脚下的大雪等车?
    车主犹豫了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那人拍拍身上的落雪,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就钻了进去。
    “我还担心你不会停车,让我就这么大雪天里白站了半个晚上。”刘劫入座说道,手上还不忘系上安全带。
    车隔音极好,连jeep牧马人煞有气势的引擎声都挡在车门外,刘劫很脑残地想以前怎么没想到要静静的话可以待车里,这儿静得只有一男一女的呼吸声,然后他就想起,哦,自己没车。
    “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迪妮莎打破安静。
    “你要去找罗刹,一个人。”刘劫没有回答问题,而且一语洞穿她的任性。
    迪妮莎倒没恼怒,认识第一天她就知道刘劫不是会和女孩子聊天的人,一踩油门,牧马人如脱缰野马,换成是半年前真人畜无害的刘劫铁定要吓瘫了,妥妥的上马威啊。
    “你怕是没少用这招对付你不顺眼又别有用心的男人吧?”
    “怎么会,我最讨厌这种用别人的害怕来获得自我优越感同时博取羡慕的行为,如果是看不顺眼的人我根本不会让他上车。”迪妮莎说道,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起十五岁时随爸妈去蒙古草原拍野驴的时候,有些骑手喜欢在带年轻女游客试骑时会故意发口令让马起扬吓得女游客抱紧马脖子,然后翻身上马一举安定同时夸耀一下自己的马术顺便接受不谙事的女游客们的崇拜,于是她找到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在一众戏谑的目光下策马奔进骑场,她换了一身法式骑装,骑术虽是法兰西贵女出身的外婆教的,却绝不浪漫优雅,火红的披风随着龙腾马跃风卷翻飞,张扬肆意,男男女女都惊呆了,她就这样在踩了这些马背民族男人的颜面后一骑绝尘,除了要强,就是不顺眼而已。
    她确实有些任性。
    “那真是多谢你的信任,你不开远光吗?”刘劫刚才就注意到车上只亮着内饰车灯,看着自黑暗中以铺天盖地之势撞过来,发出砰砰直响的雪花,不知那位江左谢氏的才女见识这般气象,还能否说得出流传千古的咏絮之言,“未若柳絮因风起”本是赞叹雪飘轻盈,但眼下这雪何止是全无美感,只让人觉得是飘在天上一块盐田破了个大窟窿,往下直漏呢。雪落在挡风玻璃上面瞬间消融,被雨刷一刷即化为乌有,这台优秀的车子不但配备全套防冻装置和双区智能空调,连车窗玻璃都内置取暖设备,根本无法积雪,只是能见度低得不行。
    “开灯也没什么用,还会被人发现,智脑控制的监控系统虽然不会主动找我麻烦,可要是值班的人看见了上报就有点麻烦了。”迪妮莎说着,“这座保护站我闭着眼睛都能出去,等进了大荒原,天大概也亮了。我给你把前排座椅加热打开吧。”
    “用不着”,刘劫说,“说好了我来给你当保镖的,干嘛自己一个人跑出去?”
    迪妮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不是应该在拘留室里接受调查吗?”
    “早完事了,我一介平民,根正苗红,有什么好调查的,倒是你那位闺蜜记者姐姐,这次篓子捅大了,我离开前听说她燕京的家长要亲自过来领她,这可比留校察看恐怖多了,加上现在都在关注那位危难时刻奋不顾身勇斗怪兽的人民英雄老法师,也就没谁注意我了。”
    “那天的战斗,你有没有出手?”
    “我在直升机上众目睽睽怎么出的手?”刘劫当然不会让任何人清楚他的真实实力,可迪妮莎居然就不再追问了,仿佛真是随口一说。
    又静下来了。
    “我觉得不能因为我的任性,把你牵扯进来。”迪妮莎开口道。
    “你还知道自己这是任性啊。找怪兽打怪兽的事让军人来干就好了,那么多穿钢筋带铁骨提枪炮的兵哥哥那么大的机甲是摆着好看的?要你一个女孩子去出生入死?你这样的行为放超级英雄电影里就是胡闹,我们华夏人管这叫作死。”
    “军人也有他们完不成的事,比如沟通……”
    “你还想着沟通啊,还有意义吗?都已经开打了打得血肉模糊了,突然蹦出个谈判专家走到战壕中心说要谈谈,你不怕让敌我双方笑死然后火力包夹当场变炮灰啊?”
    “你不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吗?”迪妮莎目不斜视。
    “都已经开打了,起因还重要吗?罗刹是怪兽是罪孽,已经定了性了,不管从什么角度讲,它都必须死。人道主义都没用。”刘劫冷冷道,他非常不能理解这种同情加害者的理念,即使在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脑残话里,罗刹也是要被斩杀的一方。
    “你以为我只是同情吗?”
    jeep牧马人在黑暗的雪夜里开的很稳,车固然是好车,但是刘劫更欣赏的是能在几乎是零视野中时速70公里的驾驶员,这是什么?这是自信啊。保护站内除了建筑物几乎是一马平原,偶尔有一些小路障也在强大的越野性能下如履平地,迪妮莎敢这么盲开显然是对建筑布局距离尺度了然于心,不管闭眼睁眼心里都有幅精确到米的地图,自信的女孩有种特殊的魅力,不过刘劫不觉间眼神就溜到人家起伏的山峦上了,真是本性使然,这时才注意到迪妮莎羽绒服下是全套的皮衣皮裤紧身越野装,一如初见,惊诡艳丽似妖冶的白马披挂出征。
    刘劫怕被发现似的挪开目光,突然想起来道:“你是这里的科研人员,那些机甲……”
    “我是主要负责人之一。”迪妮莎半点不掩饰。
    刘劫已经习惯她的坦然了,他在感情上迟钝了点,可理性思维却颇为灵活,马上恍然大悟,“人机神经协调系统。原来如此这下我明白机甲的灵活性是怎么做到的了,我甚至想到过是和人体神经系统直接接合,原来是这样,用精神念力控制机械,这个设想太棒了。”
    想了两天的困扰瞬间扫荡一空,刘劫说:“原来你在这里地位还挺高的,难怪这么轻松就偷了这辆车出来。”
    迪妮莎怒道:“什么偷得!这是我自己的车!”
    见刘劫尴尬得挠头,她认真解释道:“jeep牧马人本身就是曾征服过世界越野圣地——rubicon之路以及ojos del salado火山的极限越野车,我这台是最新出厂的绝版,光弄到手就托了圣杯一个学姐的关系,后来请军械部一个老家伙帮我改装了,按照他的话讲开着车从喜马拉雅高原一路奔到西伯利亚都不会有问题,不过说到底性能还是比不上顶级的军用越野载具,那些东西以我的权限倒不是弄不出来,只是很快就会被指挥室发现,那样就麻烦了。”
    不过她注定对牛弹琴了,刘劫对武器越野车之类只是正常男人爱美女一样的喜爱,并非骨灰级迷弟,越野车只限于听过悍马猛士等大名,听过这话只觉得牛逼就没啥感触了,顺手拣来放在驾驶台上的一本书,眼神古怪,“你还看《三体》?”
    “那有什么稀奇?《三体》可是获得了科幻界最高荣誉的雨果奖的,在国外恐怕比在你们华夏还要火,连美利坚前总统都发过邮件催稿。”迪妮莎瞥了刘劫手里大刘亲笔签名本的《三体3:死神永生death's endt》英文原版,随口道,“比起大师级的第三部,我最喜欢的还是第二部《黑暗森林》”。
    “你怎么看待人类在整个三部曲对三体文明几次认知变化呢?”
    “你就直接问我怎么看待道德和功利主义好了,你心里现在多半是拿圣母这样的词定位我的吧”,迪妮莎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因为能和动物交流,我比所有人都更早也更清晰直观的了解世界的残酷性,当我第一次尝试和小动物对话的时候,你能想象它们传递给我的全是生存在朝不保夕随时可能沦为食物的恐惧时,我心里的震撼吗?小孩子眼里它们是自由自在的精灵,当知道真实世界是精灵每天挣扎在生存的死亡线上,我的童话也就提前结束了。《黑暗森林》给我带来的体会绝对比任何一个读者都深刻,正因如此,我才会参与君主的机密武器计划,参与君主的没人相信用爱发电的笑话,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对程心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认同的,她是错的,错的不是她的选择,是让她做选择的选择,《死神永生》里我最深刻的理解就是,不管是好人坏人,一个人还是所有人又或者不是人,都要为自己做得事负责,我管这叫因果论,跟佛教哲学很像,当然《三体》终究只是小说而已,书中过于极端的环境人物倒像是为了实验而刻意设置的,人应该是人性和兽性的统一,即使最烂的情况也不会让程心这种人走到那个位置的。君主里一直存在和泰坦共存的呼声,你以为只是因为圣母?罗刹是敌人,但请不要忽略,战争中和敌人的沟通也是文明进步的重要推手,指挥室里的人甚至没有把它视为敌人的态度,人类过于傲慢也习惯了傲慢,就像森林里已经登顶的猛兽,像三体人威慑纪元前的样子,可人类如果连自己生存的地球,黑暗森林里栖身的一棵树都一无所知,还谈什么生存?傲慢必然导致无知,无知更推动傲慢,沟通是必要的。刘劫,不管拥有多强大的力量,都必须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否则就毫无意义,人类尤其应如此。”
    最后一句话,迪妮莎是转过头盯着他的双眼说得,刘劫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将会在未来对他产生何其深远的影响,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她左肩扛着加长猎枪右手提着医疗箱,蓝天白云下踏着光走过来,我去,当时光顾着看脸和胸了。
    不知何时雪已停了,黑茫茫一片,这辆车果然如迪妮莎说得那般棒,几乎都没注意到外面雪停了。
    jeep牧马人上的计程器显示它早已经奔入了可可西里大荒原一马平川的南域草原,以这台车的性能,闭着眼睛狂飙都没事。
    迪妮莎说:“天要亮了。”
    是的,天要亮了。
    黑暗中毫无征兆地裂开一条线,似是混沌中有神灵一斧横劈,这条光线似金若白,柔和不刺眼,任何流派的画师大家都辨不清是什么色系光谱,它并非笔直地横着,略带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任何艺术家都难以琢磨这条弧度的绝妙,随着jeep牧马人继续前行,这条弧线开始变粗变亮,只要不是瞎子就能觉察到它后面有某个伟大的存在即将势不可挡的升上视线,从这条弧线出现约二十分钟后,白光弧变成了七彩虹,内红外紫,然后夜空变成了类似神灵存在的光影师魔法的舞台,即使雪停了,夜空依旧是没有星光的,但是当彩虹升起时,头顶开始点起星星闪闪的光,一眨一眨,闪的越来越急,接着那道依附在地平线上的七彩光弧开始弯曲拱起,有白皑皑的光散逸出来,墨一样渲染了夜空,那之后一根根光柱从渐渐脱离地平线的“拱形光桥”上立起,呈断开或连续的光尾,直接刺透了白皑皑的光晕刺进了黑暗的夜空,它们或垂直或倾角,或蓝紫或红橙,倒不如说是一柄柄光芒组成的利剑刺出来,但这还没完,当那个世间最不可直视的伟大存在终于如冰山浮出水面静静登台,魔术的舞台达到高潮,七彩光晕和利剑交织成一顶夜空的王冠,光侵染夜空像墨滴进水一样快,此时已经能看到大地的存在,他们仿佛是这盛大加冕于茫茫大地上唯一的见证,但实际上,只要置身可可西里荒原,千里可见。
    “你不是第一次见证这个了吧?”刘劫说道,他不太敢用欣赏鉴赏这样的词汇,化龙后一度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感的他第一次感到敬畏,人该有的敬畏,虽然他明知道冰晕本质上不过是冰晶对光线折射与反射造成的一种天文景观罢了,谁在乎这个,他现在从心底气愤自己前些日子每夜在荒野上一觉睡到日高升的行为,他都错过了什么啊。
    加冕完成,光华达到极盛,夜空已于不觉间被光影师无形的手悄然剥去,由彩色开始褪为白色的冠冕正上左右点缀起有些刺眼的宝石,而星星闪闪的光则汇聚成一环环多重彩虹的光环,地理学这种现象有个名词被称为“万华镜旋之空”,只有产生特里克尔万华镜式光路的顶级冰晕才配得上这个称号。
    “大荒原的危险和美就是对立的两面。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见到这个,只要见了,所有的傲慢都会消失。”迪妮莎说。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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