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是不是需要召天下兵马入京勤王?”作为礼部尚书的薛凤来,提出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二十七员朝臣们,都安静的看着大明皇帝,等待着大明皇帝的抉择。
勤王令,是君主召集天下兵马勤王,保证京师安全的一道紧急诏命。
在崇祯年间,曾经在崇祯二年,崇祯九年,崇祯十五年和崇祯十九年四次发布勤王令,召集天下兵马勤王。
但是勤王令和“狼来了”的童话故事一般,喊多了,效果就越来越差,山上的牧童是因为撒谎,山下的乡亲们不愿意再相信他。
而勤王令下多了,招致的结果就是天下人心惶惶,对大明朝的统治的疑问越来越严重,最终不再相信老朱家能够坐稳天下,不再勤王。
第一次的勤王令下达之后,连远在川中的秦良玉都出川勤王,但是最后一次下达勤王令的时候,连山海关的吴三桂,都不愿意在入京了。
而近在咫尺的宣府总兵、保定总兵、山东总兵,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坐看李自成攻破京师。
唯有一个密云总兵唐通选择了入京勤王,而被崇祯皇帝寄予厚望的唐通,与李自成接战不过几个时辰,就降了李自成,随后作为使者,出使山海关,招降吴三桂。
李自成一片石败北,唐通跟着吴三桂一起投降了入关的多尔衮,做了三姓家奴,也妥妥的名列贰臣传。
朱由检这件事已经度量了很久,勤王令说白了就是用朝廷的信誉来换取兵马,而朝廷的信誉不是无限的,眼下这个时间点,用一点,就少一点。
山西、陕西大旱已成,粮食欠收已经成了必然。
而卢象升正在陕西平定王二民乱,解决欠饷冗疾,此时再天下勤王,别的地方不敢说,陕西大乱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此时的大明军队和几乎所有封建时代的兵一个样子,军纪涣散,组织能力极差,乡民抱团,山头林立。
俗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山贼、流匪掠民如同用梳一子梳过,过后还有幸存,但是官兵掠民如同用竹篦篦过,过后抢劫一空,千里无鸡鸣。
篦是一种梳齿十分紧密的梳子,专门清除头发中虮虱的梳发工具。
“暂不下达,待战事恶化后,再下诏勤王,让耿如杞带着大同总兵和宣府总兵入京就是。”朱由检最终还是没有下达勤王令。
毕竟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是岳家军那般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宁愿吃金人的人肉,也不吃百姓一口粮的岳家军,那岂止是封建王朝军队的bug,连运输大队大队长,也不止一次感慨,他的军队远不如封建军队。
大明军队有白杆军那样的军纪,粮草足够的时候,行千里而不破一门一户,朱由检就已经十分的庆幸了。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到近郊去的人,只带当天吃的三餐粮食,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
到百里外的人,要用一整夜时间舂米准备干粮。
想要千里勤王,最少要筹措三个月的粮食,才有可能上路,随着行军的路程越来越远,所需要筹备的粮草,会指数的增加。
军队是去打仗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仗的。
不掠民,他们能怎么办?
饿死?
或者路上消耗了太多的粮草,导致战事稍有不顺,就地解散?
在封建时代的被打散的兵匪,像两宋交际时的戚方、桑仲、李成这种的,别说放火打劫了,吃了你的酒、掏干净你的粮、睡了你的媳妇闺女、还要杀你全家。
这就是兵匪的常态。
岳家军为什么可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因为岳家军的军纪严明,其次是才是岳飞本人非常擅长回易与屯田。
回易就是军队创收,岳飞本人也担任屯田使,屯田有方。
在行军之前,会有三个月左右的粮食屯集在军营上,随时可以应招出征,随时可以作战,在行军的路上,保证粮草。
但回易和屯田,并非军纪的保证。
比如南宋初年的清河郡王张俊,那也是一等一的回易创收的高手,但是张俊搞得钱,完完全全都用在建西湖行在太平楼和为难小偷身上了。
【俗云张循王(俊)在日,家多银,每以千两镕一球,目为没奈何。】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为了防止小偷偷走自己的银两,张俊的选择是每一千两,就铸造一个银球,连小偷看到张俊的银子,也只能“没奈何”。
岳家军能真正做到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原因,是无论岳飞还是岳飞手下的将领军官,绝大多数出身贫寒,把士兵们当人看。
活着的时候,好吃、好喝、好操练;
立了功勋及时上报,不隐瞒、不夺占;
受伤了好好治疗,由主帅岳武穆亲自喂药;
战死了家属抚恤从优从厚;
人头赏、抚恤金从不克扣侵占;
将士出征的,留在鄂州的军队亲属们,还有专门的居委会大妈,做心理咨询和民事调停。
战死之后,不仅仅只有一个噩耗传来,还有抚恤,还有来自朝廷的肯定。
战死之后,岳家军也能真正的做到了汝之妻子吾养也,对妻子的改嫁还由居委会大妈亲自把关,对战死军卒儿子的赡养,那可是文武双修,练武读书识字,应有尽有。
岳飞的第二任妻子李娃,就长期在岳飞出征后,在后方做居委会大妈,专门对家属进行心理疏导,同样对军卒死后,妻子改嫁之人,亲自把关,非良人不可迎娶。
一旦一名军卒,在前线拆了屋,打了草谷,这些待遇瞬间化为乌有的同时,这个军卒还会被人人敬仰的岳武穆,含着泪痛斥,然后被岳武穆亲自处决。
这谁顶得住?
反正朱由检觉得自己若是活在两宋交际的时候,在岳家军混,是万万不敢违反铁一般的纪律。
岳家军作为两宋交际的顶梁柱,无论从战绩还是军纪上,上对得起皇帝,下对得起拥军极其热情的百姓。
而深受岳家军影响,和岳飞先是因为建节不合,又因为岳飞擅长交通与岳飞和好的韩世忠,看着岳家军的军纪十分眼馋,军纪就是战斗力,战斗力就是军功,军功就是军人的最高追求。
韩世忠在多次跟岳飞取经之后,韩家军也做到了行军千里而不扰。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大明有这样的军队吗?
有,戚家军。
最后一支戚家军折在了沈阳之战中,大明再也没有了如此铁军。
袁可立接过了话头说道:“孙帝师稍安勿躁,但是可让各卫军整军备战,先行筹措勤王粮草,若是八旗越蓟门,则下诏勤王。若是八旗不过蓟门,则京师安在,自然无虑。万岁意下如何?”
“蓟门陷落,可是到那时还来得及吗?”施凤来满脸愁容的问道。
“蓟门定不会陷落!”
孙承宗怒极,拍桌而起,这是在公开质疑质疑他的能力!
孙承宗对着万岁俯首说道:“万岁,今日起,臣领妻儿族兄,一百三十二人即可奔赴蓟门,蓟门在则孙家在,蓟门亡,则孙家阖家俱丧!”
朱由检相信孙承宗说的话吗?
相信。
因为历史上,孙承宗已经被罢黜回到了高阳,不食君俸,在无官一身轻的情况下,依旧带着全家死在了抵抗建奴入侵的国事之上。
孙承宗更是在高阳城破之后,自缢而亡。
大明很缺钱,很缺很缺,唯独不缺少这等气节,大明有良知的人的骨头,是硬的。
“不准,前线打仗,你把妻子都带到蓟门作甚?孙帝师坐。”朱由检拦住了孙承宗这种蓟门破,就死全家的军令状。
“袁太保所言有理,那就按袁太保说的做,朕不相信蓟门会陷落,孙帝师稍安勿躁,快快请坐。”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朱由检深切的体会到了这句话,袁可立这个提议是极好的。
孙承宗是一个极其圆滑的人,长袖善舞,要不然也做不得这东林党魁。
但是在这件事上,孙承宗始终把自己逼在角落里,一点都没有之前的世故,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连族兄都给带上了。
这让朱由检十分的意外的同时,也十分的欣慰。
这就是大明朝堂,尸位素餐是大明朝堂,忠贞报国也是大明朝堂。
自己将兵部尚书之职位、蓟门守备之要务、火炮局之军事科技的突破,都交给了孙承宗,是十分英明的决定。
“孙府丞,朕来问你,你认为勇字营和腾骧四卫近万人的兵马,在战时有没有与八旗中的任何一旗,一战之力?”朱由检转头问到了孙传庭。
孙传庭略显犹豫,战斗力这种事,他怎么去形容?
腾骧四卫可谓是亲儿子中的亲儿子。
万岁亲自探营,享受着大明最好的军事装备和待遇,在制度上更是一路绿灯,连孙承宗要白杆狼骑都要不到,全都进了腾骧四卫。
无论从什么方面,孙传庭手中的这只军队,都是大明军精锐中的精锐。
但是战斗力应该如何去量化呢?
“万岁,臣讲两件小事,前段时间,野外拉练,一小旗十人,与大队走散,人困马乏,五日无口粮果腹,十人以鼠为食,路遇乡野之家山民三户,十人小旗卖马鬻发,换了半日的口粮。”
“十人小旗,不入民舍,躺在院子里防豺狼,次日走时,汛埽门宇,洗涤盆盎,收拾的干干净净才离开,臣派人去打听了,连三户给的茅草,都收拾的整整齐齐,还把屋顶给修了。”
“三户家主还塞鸡蛋给小旗,小旗身上没钱,只好把自己的配刀给抵押在了山民那。”
“好!”朱由检大声的说道。
人困马乏五日之久,无粮入肚,吃老鼠为生,遇到了山民,卖了马换了吃的,而不是掠民。
十多个小兵行军途中走散,住在老百姓家里,还不肯入屋子睡,只肯在院子里躺着。
早上这些军卒们,起来就是哗啦啦的一顿扫地,扫完地之后,又一桶一桶的挑水,上蹿下跳的收拾屋子,还把屋顶给修了修。
然后三户房主一边往小兵手里塞鸡蛋,一边说这么客气作甚,快别忙了。
小兵赶紧掏钱发现没钱,把配刀抵押,说大娘,俺家将军说了就是老百姓送的东西,也要花钱买,不然要掉脑袋的。
这画面实在是太魔幻了!
完全是隔壁的抗战剧组的编剧走错了剧组。
但这的确是十几年前戚家军的所作所为,也是数百年前,岳家军的所作所为。
“第二件小事,前几日腾骧四卫,前往西山煤局买煤,与西山山道遇抬煤夫抬煤,驴车陷于泥沼,这前去的三小旗三十人,为抬煤夫推车,随后,抬煤夫要七文卖掉车上的煤,三小旗还是以八文买了。”孙传庭又说了另外一件小事。
“这抬煤夫为何要卖煤?这一文钱,又作何等解释?”朱由检愣是没听懂这段话的意义,疑惑的问道。
孙传庭笑着说道:“驴车陷于泥沼,天色已黑,抬煤夫赶着回去才卖煤。”
朱由检稍微仔细品了品才知道孙传庭说的这两件事的结果,再次大声说道:“好!好!好!”
其实孙传庭这两件小事,让朱由检明白了这只军队的军纪严明之外的东西,那就是类似于“信仰”的初级存在。
入山林的一小旗十人,入了民户卖马买粮,没有抢劫杀人越货,已经很不错了,完全没有必要做到把三户人家里里外外收拾干净,连茅草都不放过。
而抬煤夫着急回去,八文的煤要亏钱卖,但是三小旗,却最终没赚这个一斤一文钱的蝇头小利,而是选择了标准的采购价购买。
一驴车的煤,顶了天也就五百来斤,五百文三十个人分,也就是一顿酒钱的事。
但正是这种一顿酒钱的小事,才是军纪的真空地带。
而在这种真空地带的军纪,蝇头小利这等小钱,可赚可不赚的钱,没有的军纪只有道德约束的真空地带,但是这些军卒们,并没有选择赚钱。
这是军卒们自我维护军纪的体现。
孙传庭继续说道:“后来山民三户把小旗的两匹马送回了南海子,而现在送往南海子军营的抬煤夫每次都不要抬煤钱,臣也拗不过这些抬煤夫,臣只能跟西山煤局的涂文辅商量,把这钱给了涂文辅,涂文辅才把这钱发下去。”
“最重要的是,很多的乡民到勇字营入伍,每日登门逾五百余人,想必孙帝师知道此时此刻募兵,并不是易事。”
“勇字营事情很多,也很忙,但是臣心里头踏实。”
孙承宗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不敢置信的看着孙传庭。
为了募兵孙承宗都快头发挠秃了,田尔耕补锦衣卫亏空有娘家人的镖师,而孙传庭有皇帝的支持、有政策的倾向,他弄个一营五百人,都得半个多月!
好家伙,孙传庭这边一天就有五百人应征!
朱由检再次点了点头,孙传庭在文华殿的座位,是朱由检特别设立的,但是孙传庭宁愿待在南海子,和乡民们玩我卖你马,你送我鸡蛋,我还你配刀的小剧场,也不愿意在文华殿听朝臣们撕逼。
其实就是孙传庭说的那句,心里头踏实。
朱由检心中五味陈杂,自己如此笼络孙传庭,孙传庭心里不踏实,喜欢南海子军营,更胜文华殿的座次。
这是谁的责任?
大明皇帝的责任。
朱由检感慨良多的示意孙传庭坐下,说道:“孙府丞心里头踏实,朕这心里也踏实,平日里还是要多多上朝来,将来爱卿终将是要做大事的,这摊烂泥沼,孙府丞你躲不过去的。”
“是。”孙传庭有些不情愿的说道。
钱谦益下意识的挪了挪身子,如坐针毡。
万岁爷怎么可以如此呀!
孙传庭天天翘班,别说廷杖了,你皇帝敢不敢训斥一句?哪怕就是一句?!
他钱谦益点卯迟到就是罚款廷杖,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黄老师父,紫金阁那边就拜托了,此事立刻邸报通传大明全境,告诉大明的百姓们,战争真的要来了。”朱由检说到了另外一件事,战争动员。
大明京师的从百官到百姓,都是歌舞升平,以为战争离自己很远,其实很近很近。
ps:孙传庭的两个小故事,一个是岳家军的,一个是戚家军的,而由七千白干狼骑组建的腾骧,在政策的扶持下,能够做到近似戚家军的水平,私以为是比较合理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冯建军队的两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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