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送东西的小厮小丫头都知道,更不必说那些宅门里头的老油子,轮着几房要热水,除开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那里,她是一开口就有的,哪似张氏这里,还得推一推才能送来。
养娘也不是没劝过她,拿些小钱出来打点上下,日子也好过些,可张氏一片慈母心肠,她晓得女儿往后靠不着爹,前头这个哥哥连自家老子都不摆在眼里的模样,还怎么会来看顾妹妹,除了她能为着女儿打算,满院子数过来再没第二个。
养娘也曾劝过,张氏只一句冷哼就把她堵了回去:“不由着我攒这些,难道还能靠她老子?只那一个儿子都不曾看顾,这个女儿还不知丢到哪一层云头里去。”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她越是一文无有,越是不受下人待见,十来个大钱总要给,五六文的,还不如不给,还吃人一句“打发叫花”。
张氏捡了匹日常用不着的缎子出来,这些个俱都是每季府里分派衣裳,缎子放不住,她这才拿了做人情,或是叫人到外头换了银子回来,亏了谁也不能亏了自个儿:“你拿这个出去,打点
过厨房,总不能叫姐儿断了酪。”那成锭的银子却是怎么也不肯动了。
蓉姐儿还没到正屋就见一屋子都快坐满了,只老太太还不曾来,连爱姐儿坐着,她先给徐大夫人行礼,一屋子问候过来,半句也不提她回来晚了,只恭敬敬等着徐老太太。
徐大夫人吃过一记亏,这时候捏住错处哪里还会饶她,笑眯眯的道:“新媳妇想娘家呢,怕是礼哥儿不在,你便不惯了。”车马房的早就报上来,除开去吴家,还回了趟三少奶奶的娘家。
蓉姐儿也笑:“上回应了大伯娘,今儿既得着空,便回去问问茶叶的事,我恁的粗心疏意,我娘一问府里要多少茶叶,便张嘴结舌答不出来了,还想着问明了得再回去一趟呢。”
她睁了眼睛说瞎话,瞪圆了眼睛,二房的罗氏差点笑出来,徐二太太绷得住,却也扫了眼大嫂,这人是她起的头,可讨进门却不是她的事,张氏跟大嫂子才是真头痛,眼见得她靠过来,二太太也不得意,随了小女儿同她玩闹,却少有把她叫到正房去的。
正巧老太太进了屋门,一屋子人立起来给她请安,老太太坐定了,指了二夫人给她布菜,蓉姐儿立在张氏身后,这事儿她做了多回,早就摸着了门道,一顿饭吃的平和,徐大夫人一句都不开口,等儿媳妇扶了她回去,见婆母实是不高兴,道一句:“娘,别同她置气,往后能拿捏的地方多的便是。”
徐大夫人看了儿媳妇一眼:“拿捏她?你没瞧见她是个油泼不进的,说个甚她都能嚷出来,待这样人,也别分什么官盐私盐了,她直着来,我也直着来,等明儿你告诉她,咱们家一年茶叶总要两百斤。”
宋氏跟着管家,家里样样事都在心里有本帐,一听两百斤就咬了唇儿,又不好驳了婆母的话,低了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宋氏才进门也同蓉姐儿一个性子,家里再刻板规矩,到底还在花季,初为人妇,徐仁同她也是柔情蜜意,如今瞧着蓉姐儿脸上明媚笑意,再看看如今自家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感慨,这个弟妹,还真是一身刺儿,谁沾着都落不着好。
心里又实是羡慕,她娘家也不差了,便是给二品诰命当儿媳妇也是半点不曾辱没,徐仁身上有功名,却还不曾任官职,可她却过成这样,还不比一个商户人家出来的女娘。
蓉姐儿回了屋子就倒在床上由着小丫头给她捶腿,她长出一口气,抱了大白摸它的毛:“我原觉着日子过得慢,怎的嫁人了日子倒过得快起来?日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儿,真烦。”
她原是未嫁的小娘子,在家里除开绣花还能有甚个大事,便是跟着娘管家理事,也只打理一房人家的事,王家人口简单,那些个上门亲戚打秋风,也是爹娘在前头调理,哪里还要她出面,如今可不全摊在眼前。
甘露把香炉子摆出去,到陈婶子那儿吩咐了小菜,不一时就摆上来四个小碟,侍候着婆母吃饭自家哪里能饱,蓉姐儿也不爱吃那淡口的大菜,茶叶儿就该泡了来吃茶汤,炒了虾仁出来,虾子鲜味儿没了,茶叶的清气也叫油给盖过去,也不知是吃个甚,她叫小菜,自来是干干净净,
是甜便甜,是咸便咸,陈婶子还叹,说瞧见少奶奶要菜,就晓得是个爽利人。
高邮鸭蛋,白炸猪肉,爆炒的腰子,还有片的窄块的鲥鱼段,配了红油汤饭,吃了个囫囵饱,她这里吃完了,那头下人也要吃,甘露兰针两个就着剩下的菜,又问厨房要了一碟子蒜汁子沾了吃。
蓉姐儿自来不爱这味,兰针却尤其喜欢,吃了再拿毛牙刷子刷舌苔,甘露看见了还嗔她一句:“得闲了再吃不成。”
“有白炸猪肉嘛,不沾这个总觉着白瞎了。”兰针漱过口再进去,蓉姐儿已经点起地契房契来,最下头还摆了一叠银票,还有两锭十两成锭的银锭子。
数一数自吴氏过身后,那些田庄出息一年比着一年好,可见是吴夫人下力气整顿过的,点一点统有两万的数目,粗粗看过心里一算就知道这算是赢余多的,庄子里的人,每年秋收打下来的东西,一样样都记在册上。
这些个蓉姐儿粗看过一回就又盖上匣子,让甘露开了柜儿收起来,等徐礼回来再说,吴家若不是出了事,再不会这样把东西拿过来,就要年节了,发赏钱给东西,一样样都是事儿。
银叶给蓉姐儿揉额头:“姐儿,这是怎的,不说过了年再接过来么?”到了年前虽是得银子的时候,可没上过手难免不出纰漏,该等着春耕始就差了人管,跟上一年地里出息多少,庄头上哪个忠厚哪个精刁,也俱都明白了,此时接手,人都摸不清楚,更别说报上来的数字了。
“舅家有这桩事,怕是没心绪理会这些个,等明儿叫来福去家里找个二掌柜,跟着往田庄上走一遭。”一文不取递给徐礼是一回事,里头接手的出息却不能等,等徐礼回来再定夺,下边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儿,她叹一声,大白给她暖着脚儿,人累的眯起眼来,心里还要盘桓着陈家的事儿,打定主意送点东西回去,再问问玉穗儿,那个姓郑的是个什么说法。
这头蓉姐儿吃力,那边宁姐儿也一样犯难,余氏到了冬日便犯头风,大夫挨着个儿的看过来,初时还只当是风寒,后来被个年老的大夫道破,说她这是顽疾,再一想,这头风可不就是自那年遭了水匪后才得的。
冬日里发的病,她自家年轻底子好挨了过来,余氏经了这一遭还一直糊涂着,每到了天寒地冻,病就更重些,渐渐连人都不识,还只当女儿是小时模样,拿了缎子,经给宁姐儿安哥儿,一人做一件小衣裳。
好容易哄睡了余氏,宁姐儿搭了小丫头如意的手往西边屋子里去,那头吉祥儿过来:“姐儿,哥儿请你过去说话。”
宁姐儿略一奇:“可说了是甚事?”
吉祥儿直摇头:“不曾说,倒是瞧着,脸上很不好看。”
宁姐儿披了披风过去,走到哥哥屋里就看见他板了一张脸,挥手把丫头都退出去,宁姐儿才要问是不是生意上头有事,他已经是骂了一句,捶了记桌板,桌上的茶盅都震得跳了跳:“郑寅,郑寅找来了!”
☆、第199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宁姐儿一阵恍惚,张了嘴说不出话来,肚里有千万句要问,到得嘴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同郑寅算是义绝,两边虽没当面说一个字,却也彼此知道再不可能,如今巴巴的上了门来又是为甚。
安哥儿见妹妹不说不动,瞧了她一眼,鼻子里哼哼出声:“那个杀才,竟还有脸寻上门来,想是去王家铺子里头问过,才知道咱家铺子在何处。”
宁姐儿半晌不曾说话,听见哥哥骂了这几句,咬着唇儿抬头,伸手把解斗蓬时候散到耳边的头发别到脑后去:“他来,做甚?”
安哥儿觑着妹妹脸色,到底没忍住冷笑一声:“还能来做甚,说些风话,叫我赶了出去,若他摸到门上来,你叫门房赶了他出去。”
宁姐儿听了这话顿住半晌才哑了声儿开口:“不赶他,难道还请进来吃茶不成?”不论往日有多少情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再不能回头,心里一时盈满了苦涩,他作甚还要寻了来。
情窦初开年纪便识得郑寅,两家这样好,她心里也曾估过他的衣袍长短,也曾算过郑太太脚模子多大,蜜蜜的想了,悄悄的打样子,凤穿牡丹,双鱼戏莲,榴生百子,一样样都在心里描过,只等着定下婚事来好着手去做,似藏了罐蜜,想起来便甜了满心。
郑寅待她又是另一番柔情,走百病时候给她的荷包,看鹊桥时提的花灯,一街是水色光影,那个人立在桥墩边上等她,看见她走过来,伸手扶她一把踏上桥阶,笑的满河花灯失色。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悄悄给她一把红豆,问她入骨相思知不知的人,她遭了难,零落到泥地里,他半个字也不曾送来,好似往日那些情浅情深不过大梦一场。
这情缘已是生生掐断了的,这时候上门,他有妇她有夫,还有说些甚?陈家因着有孝不点红灯,除开俞氏院里用着彩灯,一院儿都贴了白字,此时叫夜风吹得晃晃荡荡,如意眼见着姐儿出来便不曾戴帽,才要给她系上,就见她一路默了声儿往回走。
同吉祥儿两个对视一眼,心里道一声怪哉,急步赶上去,提了灯笼给她照路:“姐儿慢着些,风大呢。”
宁姐儿应一声,停下步子,由着丫头给她披上斗蓬,眼睛望进茫茫夜色,只看见园子里朦朦的白光,如今都满了两年孝了,日子过得这样快,快的都想不起,爹爹才走的那些日子,她们是怎么熬下来的,这一日日平静,倒似过去那些苦都没吃过似的。
头上草篾子当顶,拿两块竹板围的济民署屋子,天一寒下来直往里头钻风,娘儿俩冻的缩在一张薄被里,通身上下除了薄裙衫再没有能替换的衣裳,若不是王家肯伸手,她们根本就活不到官府发还货物的那一日。
父亲客死异乡,连尸首都寻不着,母亲身子看着好了,脑子却落下病来,大夫只说她顽疾固症,可她知道,这是心病,再好不了了。
原已经想着不嫁,她这样也实难嫁出去,鳏寡两种,便是求上门来,她也断然不肯,不意竟有人肯风雨日来吃一碗热馄饨。
她心里明白待他不同,却说不出怎么个不同来,只知道那跟待郑寅绝不相同,豆蔻年华只把全付心神都扑在他身上,恨不能甜心蜜意的日日想他百八十回。
可待吴策讷再没有如斯情怀,便似他来的日子,恁般风雨,一灯如豆,昏压压的天,湿浸浸的地,一回回的走进压低着的食肆铺面,也一回回走进她心里。
既定下的事,她再不回头,也绝不反复,可心里又怎么甘心,咬了唇儿一路回去,俞氏却又折腾着起来了,大晚上开了柜子捡缎子,宁姐儿立到她身边了,她也半点不觉,侍候的丫头压低了声儿:“太太说,要给姐儿挑挑嫁妆呢。”
这说的还是俞氏脑里那个五岁大的宁姐儿,她在儿女小时候不曾带在身边照顾过,这会儿却心心念念起来,一时说要给安哥儿作纳鞋底,一会儿说要给宁姐儿做兜兜,近前的不记着,越是远的越是清楚,连宁姐儿淘气磕掉了半个门牙都说的仔细,说要搅了芽糖骗她那牙还能粘上去,再不然哭不够的。
宁姐儿刹时把那点不甘全都咽进肚里去,往上去握了母亲的手,低声细语的把她劝回床上,盖了被子,拍哄她睡觉,俞氏虽不识得女儿了,却很听她话,如意吉祥劝她不住,宁姐儿一来,她立时就听话了,也不捡缎子了,由她扶着往床上躺着。
“明儿,明儿我同你一处捡,咱们挑个样子,给宁姐儿做件百子石榴刻丝蟒袍。”宁姐儿是随口一句,俞氏却高兴起来:“很是很是,往后我女儿要当官太太夫人的。”
宁姐儿又吩咐丫头半夜起来喂她一回水,回到屋里头拉开妆镜下那层抽屉,里头静静躺了只金飞燕,一对儿,赤金打的燕子振翅欲飞。
这是吴家定下亲后送来的,别个俱是寻常事物,花开富贵百年和合,只这一对燕儿入了她的眼,她不戴金子,却放在妆匣中,时不时拿出来摩挲一回,不是梁间燕,而是振翅燕,翻过来还刻了字,只四个,半通不通“翻风带雨”。
烫热的掌心摸了冷冰冰的燕儿,把她先前那些想头俱都压了下去,对着镜子比在发间,如意吉祥两个进来给她添碳盆儿,小心翼翼不则声儿,也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
两个丫头跟着宁姐儿日子还浅,只知道这个姐儿很端得住,家里家外大小事务一把抓,这会子
瞧见她板了脸神魂不属,俱都猜测是俞氏的病更重了,刚想宽慰她两声,就见她神色一松,自家拆了头发把银头面摆起来,吩咐一声:“节里往栖霞寺添的香油可备下了,不多日得往庙里去的。”
王家也在备香油,一年往栖霞寺香油都要添上五十来斤,蓉姐儿有了借口,得了两百斤这个数,第二日早早坐了车回去。
不曾进门便先问玉穗儿,点一点里屋,再点一点外院书院,玉穗儿压低了声儿:“昨儿老爷来了,瞧着像是好了。”
夫妻两个吵了这一回,话赶话把旧帐俱都翻了出来,气性一过,又念起好来。沈家确是靠着王四郎起的家,盖了大屋开了绸坊,一年最少也有百来两银子的进项,沈大郎夫妻还不是打下手,是真个有干股的,若不是秀娘,凭他五张绸机能做甚?
再有丽娘,高大郎那些个店铺吃租子都渐渐活不下去,耳根子软受不得人说甜话,说甚个赚钱便往哪个投上一把,早年攒下的家底,折腾的七七八八,若不是王四郎时不时伸伸手,把南来北往的货物半卖半送予他,他哪里还能支撑得起来。
而王家那些个姑子,确是不曾待秀娘好过,姑子里头能瞧的统共只一个桂娘,乡下住的房子,萝姐儿的嫁妆,一样样都不曾少了她,余下那些个,明面儿上也不曾亏待了,四时节礼秀娘送去的是甚,她们回来的又是甚,若不是秀娘客气,这亲戚早就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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