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下半夜,林子里的狼都不再叫了,四周静悄悄半点声音也无,只听耳边一阵风,擦着头顶过去了,吴少爷本眯着眼儿半梦半醒,听得这一声眼睛一睁清醒过来,拿脚勾一勾徐礼。
徐礼哪里睡得着,这酒一下肚只觉得肠子连胃通烧了起来,知道雁来了,正想起来,吴少爷冲他眨眨眼儿,水塘泛着蓝悠悠的光,这一群野雁扑腾着落到水上,一对一对的交项,拿嘴儿去梳身上的毛,啾鸣声也是低低的,还有老雁在塘边游了个圈,同人巡视一般。
一直等到那细细索索的声响停了,雁都阖上眼睡了,吴少爷才比了个“动”的手势,这两人跳起来往前,两边网子一扯,听见风声要飞的老雁挣扎出去,呼啦啦飞走一大批,却还是网住了十来只。
吴少爷看看网里的雁便笑:“看看我说这法子行,水匪都捉着了,还差几只雁。”
几个人来时就看准了农家,点起火把野雁两只捆在一处,数出六对来,还有两只多的,一人分得一只,一人拖上两对,收拾了油布举着火到农人家中。
这才吃上了热茶热汤,那农人家里的女儿哪里见过生成这样的男人,端汤送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徐礼,吃她娘在灶间一声喝骂。
吴少爷推推弟弟:“要不要告诉人家你是个有主的。”
被这样打趣徐礼也不恼,只喝了一肚子的热汤,也不在农人家中睡,等天色泛白,就带了野雁往城里去,自进菜进肉的送货西门进去,蔬食肉类自然要抽缠裹钱,守城的看见他们三拉了雁,正想拦住,见是总旗赶紧堆笑:“吴总旗,可要小的给送到您府上去。”
问那卖白菜的租了一辆车,拉了一车雁往吴府去,门房上一直等着,听见动静开了门,把雁交给下人,自个儿回去睡。
折腾了一晚上,吴少爷回了房也不往柳氏床上去,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她嫌他身上有味儿,扯了床被子往罗汉床上一躺,打个哈欠翻身正要睡,柳氏听见动静披衣起来了。
她立在床边看丈夫又是一身的泥,靴子上沾着一块块的干泥巴,小声问道:“可要喝茶?”吴少爷强撑着眼:“不必,你去睡。”
徐礼想了王家姑娘多少时候吴家就没人不知道的,柳氏想一想他,再比一比自家,便只余下叹息来了,她越想越是觉着,这两个定是前生有缘,若不然,怎么那么小便已经见过了。
徐礼十来岁抱着蓉姐儿玩,吴家宅子里的老人俱还知道,晓得哥儿要娶进门的便是这个姑娘,哪个不叹一句,柳氏偶尔听见,越想越觉得是,事是好事,却是别人家的好事。
她知道丈夫带了表弟出去是去猎雁去了,心里又酸涩,她结亲那时候哪里来的雁,事儿赶的急,行六礼时只送了六对金雁儿,咬了嘴唇扯住被角,她身边的嬷嬷也劝她,叫她好好拢住丈夫的心,生下个哥儿来不比什么强。
可她哪里敢对人说,她怕自己的丈夫!穿着衣裳不觉着,脱了衣服身上的肉一块块的,一动那肉就一块一块的跳,行那事时,她只得闭着眼睛,觉得他一只手便能把自己的骨头给捏碎了。
柳氏看看丈夫,披着衣裳又回去,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翻身向里,数着时辰等天大亮,起来换衣又叫人打水进来,安排下粥饭才去给吴夫人请安。
吴夫人听说儿子外甥两个猎到这么些雁,赶紧叫人单开一块地养这个雁,她只当猎个一对回来便是了,竟有这许多,全叫系了腿儿放到池子里养,又怕把鱼给祸害了,叫人先把鱼捞出来,总归天就要凉了,锦鲤也得换地方了。
看见儿媳妇进来笑一笑道:“又弄了一身泥吧。”也不等着柳氏说话,吩咐下人把一对雁儿理干净了,拿红绸扎起来送到王家去:“纳采那回没备下,晚几天补上罢。”
柳氏请了安回去看丈夫,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可那皮色便跟在泥塘里滚过一圈似的,怎么也擦不白,闻着他身上没有澡豆味儿,知道他不过拿清水过一过,强撑了笑:“厨房里备下的八宝粥,喝一碗罢。”
“我不喝那个,不管饱,来干的。”吴少爷摆摆手,又跟妻子说话:“昨儿猎的雁,余了一只,我给你留的,你去瞧过没有。”
柳氏扯了嘴角笑:“才刚跟娘请过安便回来,还不及去看呢。”别个俱是一对儿,这单个儿的一只有什么意思,这话埋在心里不说,拿梳子给他通头发,又叫人到灶下去看看有没有实的吃食。
上来两个拳头大的馒头,还有些炒肉炒肝,吴少爷难得跟柳氏吃一顿饭,风卷残云,头发还没通好,桌上的盘子就干净了。
“我难得放一日假,你要做什么?”吴少爷懒洋洋搭起腿儿:“去茶楼?集市?都成,你挑罢。”柳氏听了满脸通红,那些地方哪里是她能去的,赶紧摇了头。
吴少爷难得起一回兴,还是徐礼问他,他才想到的,既妻子摇了头,立起来换件衣裳:“那罢了,我寻同僚去了。”一阵风似的跑没了,柳氏看着他走远,坐到床边垂泪。
跟在她身边嫁过的嬷嬷听的分明:“我的姑娘啊,姑爷说甚,你就依着一回,有了头一回,便有第二回了。”她急得不成,这两个同房多少回,身边侍候的人哪能不知道,那嬷嬷一急把旧时称呼都喊了出来:“姑爷可算得难得了,再这么着,保不齐就要纳妾了。”
柳氏耳朵里听见纳妾这两个字,一下子便不哭了,执住嬷嬷的手:“真个要纳妾?”嘴里这样问,心里却想,若纳了妾,他便不必时时过来,两个不须脱了衣裳做那事儿,等生下个哥儿来,她就把孩子当成自家的来养,有了后,婆母那儿也有了交待了。
王家一早便收到了一对野雁一对兔子,知道是吴家送来的,那送雁的得过吩咐:“这可是咱们表少爷亲去猎的,补上纳采缺的礼儿。”
秀娘一听眉头都舒开了,把那用红绸系了颈的野雁送到后头去,蓉姐儿才刚起来,眯了眼儿等着甘露给她梳头,一看野雁精神便好了,也顾不得撒着头发,绕着野雁转了两圈:“我摸它,它不咬人罢。”
几个丫头俱不知道,蓉姐儿大了胆子伸手去摸,碰碰那雁的身子,毛密又软,热乎乎的,她赶紧催了兰针去把茂哥儿抱过来:“他都没见过这个,肯定要乐的。”
杏叶赶紧说:“姐儿,这可不能给哥儿玩,这一对还要放生的。”既是送的吉礼自然不能是死物,女家收了雁还要放出去,不过图着雁是守贞守礼的禽鸟,六礼里头才有它在。
“还要放走?”蓉姐儿叹一口气儿,手指头碰碰大雁的脑袋,两只雁正挨在一处,头碰了头,杏叶看看蓉姐儿又说:“这雁,是徐家的哥儿自个猎着的呢。”
满以为蓉姐儿要羞,她却只眨眨眼儿:“真个!他在哪儿猎的,拿箭还是拿网子?”半点羞意没有不说,还兴兜兜的说:“要是我也能去猎雁玩就好了。”知道秀娘定然不许,微红粉面,等她嫁过去,就叫他带她去猎雁儿。
☆、第129章 教女儿秀娘犯难错付情雁姐事发
徐礼睡到日上三竿,他喝的烧刀子前头觉得通身是劲睡不着,亢奋了半夜,等天明回了家,沾上床榻后劲就上来了,原是他一路强撑着,倒下去便睡,他不醒也没人去唤他,就这么由着他发梦,等醒过来知道雁已经送出去了,当着吴夫人的面道谢,背了人却长吁短叹起来。
他实是想写个信的,再不济作一首诗也好,寒塘捕雁总该让她知道,谁知吴夫人样样打点好了,就是没来问问他想不想捎个话去。
这门婚事已算是板上定钉了,虽六礼只走了一礼,最要紧的却是这头一样,后头那些不过走个规程,真不肯允婚的,哪里会给换帖子,真到说八字不合相看不中,那这两家倒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徐礼是人逢喜事,天天把笑挂在嘴边,心里这点喜意恨不能嚷出来给别个听,管他相干的不相干的,都知道他定亲了才好。
那边秀娘也拘了蓉姐儿,天天教她学规矩,家里的帐也管起来,她虽管过,却是江州旧宅,不似如今家大业大,蓉姐儿还是那三日性子,前三日有模有样,后三日便开始偷起懒来了。
“姐儿原不是管得好,怎么这回子却不肯?”玉娘看见扁了嘴打算盘的蓉姐儿,宽慰她一声:“太太也不是拘了姐儿,往后你出了门子,总要自个儿理起来。”
蓉姐儿便叹息:“我往后也雇个帐房。”她是知道有亲娘在,这才不上心,真全盘扔给她,又犯起犟脾气来,非得管好了不可。
在家里不得自主,除了跟王老爷请安,连园门都迈不进去,她手慢,徐家又是那样的大户,家里点点人口,光主子便将要二十口了,她新媳妇进门总要送些东西,别个金玉玩物好寻摸,绣品总要经了她的手才成。
这也是有精粗之分的,比如徐老太太,东西便要一等一的好,秀娘让蓉姐儿自个想,她想做个抹额,嵌的富贵些,若是夏天进门就钉上一圈儿黄豆大的珠子,若是冬天进门呢,就给这抹额边上嵌一圈的紫貂毛。
秀娘听见说要做这个,应了一声,笑眯眯的点点头,蓉姐儿一得意嘴巴便扎不住了,又咕咕咕的往下说,什么老太太最易处的,骗着哄着就成。
秀娘气的一噎,上去就要拧她的嘴,叫她不许这么口没遮拦,等过了门难不成还在丈夫的面前说婆家人好哄不成,便是她自家在王四郎面前,只要提起婆家人,也不能嫌好道坏。
气过了心里又庆幸,得亏女儿还不笨,知道进了门要靠着哪个。有那功夫去讨好大伯母,不如走老太太的路子,只不知道她什么性子,爱恭敬的便恭敬着些,爱规矩的就收敛起来,总好过去看一个继婆婆的脸色。
真个到女儿定了亲事,秀娘才发起愁来,蓉姐儿这性子,说得好听些叫天真烂漫,直白些个,便是没心没肺,肚肠便跟个空心葫芦似的,什么话都往外蹦,说她两句,她还有理:“不是跟娘,我再不说的。”
秀娘就怕她出了门也这样,给她定个规矩,不许她同一件事说上三句话,叫全家人一齐看住她,蓉姐儿眼泪汪汪,气得夜里睡觉前叽叽喳喳对着床帐子不住口的说,第二日起来,又回到那说三句话的日子。
往日里她就爱叨叨,弄得茂哥儿小小年纪也是个话唠,早早就知道挑食,还会学话,原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蹦出来,叫人都显得吃力,忽的就会说三个字四个字,接着就开了闸的水坝似的,就没有停的时候。
茂哥儿小小的人儿精乖的不得了,去缠别个都不肯理他,只缠了蓉姐儿说话,原是一家子两个话唠,如今她只许说三句,茂哥儿却不依不饶,盯住了吴家送来的野兔子:“什么……兔子呀,白,菜!”
一家子人只蓉姐儿耐了性子听他说话,知道他问这是什么,是兔子为什么不白,又为甚吃菜不吃肉,别瞧着他人小,说了这些个话,若不答他,便不住不住的问,磨得人耳朵起茧子,非得认真同他分说了才算完。
蓉姐儿在家里被拘得难受,到了学里,原同她好的雁姐儿,却不理她了。雁姐儿一入秋就病了,她本就心思细,除开蓉姐儿常来瞧她,另几个虽也偶尔来坐一回,却不似蓉姐儿这样来的多。
石家老三却常想来看她,只被大女大防阻着,再有石大夫人看着,连院门边都踏不进,好似一入了秋便有一百桩急事儿要他去办,隔着冬至还有一整个月呢,石大夫人便叫他先把祭表拟起来。
石家老三于读书并不上心,往年俱是几个哥哥做的,他又不是长孙,哪里轮得着他,今年这苦差事偏偏落到他的头上,除开要写,还要背,在冬至家祭那一日要当着全家人背出来。
祭祖宗的东西怎么好马虎得,他知道自个儿肚皮里头墨水不够,要写是能写,却不似大哥二哥两个文采好,使私房到外头寻了个秀才写得了,石大夫人用这事儿磨了儿子几日,等事情过了,他便又迈了腿想往后院里跑。
偏偏石大夫人把雁姐儿看紧了,派过去的两个丫头样样事都拦了她做,便只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也要劝她留在屋子里,别到外头再着了风寒,也不等她吩咐便去上房回报,说她病着身子不好,一起了床便咳嗽起来,石大夫人手一挥,免了她往石家老太太处请安。
石家老太太晓得这个远房表亲身子弱,知道弱成这样,也叹两回气,出些补品,过后便又丢开手去,日日处着还有个情份在,不往跟前凑,总不是自家子孙。那别房不知情的还要说这个寄住的表小姐真真是个娇贵人儿,家里的姐儿还没这三病五灾的,她便似那见不得风的纸糊人,一迈步就要咳。
石老三真个当雁姐儿生了重病,急的抓耳挠腮,却苦无办法往后院去,那一头俱是来读女学的姑娘,里头还有徐礼的未过门的妻子,若真撞着了,亲戚也做不成了。
他再急,这点子道理总明白,只寻了身边的小厮给悄悄递东西进去,这上头倒聪明起来,不去寻亲娘派去的丫头,寻了环儿送东西进去,环儿哪里敢收,却架不住回回送过来。
她们这院里,寻常东西是不短少的,可这对症的贵物便少了,徐礼用来赔礼的茯苓粉早就用完了,还是蓉姐儿听说她吃这个好,又给她送了半斤来,装了大大一个纸包,搁在瓷罐子里,吃的就要见底了。
石老三也是着意打听过的,别的不要,可这茯苓粉却由不得她不收,雁姐儿等环儿拿了进来,还当是徐礼送来的,面上飞红一片,心里一片蜜意,环儿为着她肯吃,同养娘坠儿两个一齐瞒了下来,只看她一说起那包粉就嘴角含笑的样子背过去抹泪。
知道雁姐儿心意的,便只有养娘跟环儿坠儿三个。徐家去求王家姐儿的亲,外头还哪个不知道,已是互通了姓名庚帖的,只等着问吉完了便要下婚书。
只瞒了雁姐儿不叫她知道,背地里不知弹落多少眼泪,觉得自家姑娘命苦,若是老爷太太在世时,便是十个王家姐儿加起来,哪里又如她的日子过的富贵了。
消息是石家两姐妹漏出来的,她们婚期都近了,眼看着就要出门子,雁姐儿总是沾着亲的表妹,再没情份也得去探一探病,略坐一坐,说些闲话家常,说起王家姐儿告假在家不去学里,捂了嘴就笑:“徐家那样的门户,她总得在家好好理理嫁妆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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