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雷宗超越来越感兴趣的样子，“具体怎么不对头呢？”
    孟超心底思索着雷宗超的意图。
    并琢磨他和九大超级企业的关系。
    表面看起来，“武神”雷宗超和九大超级企业，是合作愉快的典范。
    在雷宗超的倡议下，血盟会崩溃后获利最多的九大帮派，渐渐演变成了九大超级企业，还成立了生存委员会，令龙城摆脱了肉弱强食，无法无天的血色时代，重建了秩序和文明。
    在那之后，雷宗超便功成身退，倾其所能地培养新生力量，从未和九大超级企业争夺龙城的主导权。
    而九大超级企业也给予了雷宗超除了实际权力之外的一切荣耀。
    包括这座占据超凡塔最高位置的“武神殿”。
    其实，以雷宗超“武神”的至强境界和无敌威望，在过去几十年间的任何时候，想要彻底掌控龙城的话，都不能说，是毫无机会的。
    如此说来，雷宗超应该是认可甚至欣赏超级企业执掌龙城文明的模式了？
    但根据阿吉的分析，还有雷宗超今天的态度，似乎又不全然是这么回事。
    还有一件事。
    雷宗超匿名捐助给残星会的资金，是通过异兽调查局来支付。
    武神殿的请柬，也是聂成龙局长转交给孟超。
    前世雷宗超和怪兽文明主脑同归于尽后，异兽调查局很快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异兽调查局能在短短数年内强势崛起，和坐拥无数龙城秘警的老牌秘密机构“裁判庭”分庭抗礼，没有幕后大佬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能的。
    难道雷宗超就是异兽调查局的幕后大佬？
    孟超琢磨了半天，仍旧不得要领。
    干脆实话实说，畅所欲言。
    “具体有什么不对头，我说不上来，只是经常在琢磨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孟超道，“我是在高考前几十天，灵光乍现，才能奇迹逆袭，考上心仪的学校，踏上超凡之路的。
    “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灵光乍现，我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或许，我会高考落榜，泯然众人，在战火荼毒中苦苦挣扎，就算有朝一日，还能等来新的契机，也只能沦为超级企业的一件工具，辛苦拼搏大半辈子，充其量混个三流高手而已。
    “我是幸运的，没有落到这样的下场。
    “但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份‘幸运’有多么来之不易和不可复制。
    “我相信龙城像我这样的寒门子弟还有很多，其中一些人的天赋肯定比我更高，一些人则比我更加努力，但他们既没有我的幸运，也没有豪门子弟那么多的修炼资源和试错机会，只能在命运面前俯首称臣。
    “我总觉得，这是不对的，让这么多天赋异禀又勤奋刻苦的寒门子弟，因为修炼资源的不足，最终泯然众人，无法发挥出他们的全部潜能——这何止是一种浪费，简直是一种犯罪！
    “龙城的人口毕竟太少，想要以区区一隅之地，在广袤无垠的异界大陆立足，我们必须构造出一种更加科学、合理、公正的分配方法，根据所有人的潜能和表现，来分配修炼资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钱人可以大肆购买稀缺资源，甚至拉满杠杆，囤积居奇，轻松赚取百倍的利润；穷人只能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到荒野深处去玩命，好不容易靠猎杀怪兽赚了两个钱，回到城里一看，修炼资源的价格又暴涨了一倍！
    “而那些最有钱的顶级富豪，甚至能左右生存委员会的决策，利用自己名下的采矿队和猎杀队，抢先垄断部分晶石矿脉、怪兽材料等等修炼资源，根本不让这些修炼资源流入市场，而是通过一系列的暗箱操作，直接流入顶级富豪和他们的子嗣血管里。
    “长此以往，龙城的绝对武力，不是都被这些豪门子弟垄断了吗？”
    孟超从林川、高野还有最近的阿吉口中，听到了不少关于超级企业的黑料。
    结合前世记忆碎片中，超级企业在征服异界过程中的所作所为。
    他实在无法１００％相信超级企业，都是纯洁无瑕的天使，大公无私的圣人。
    “有道理。”
    雷宗超目光深邃，轻轻咳嗽几声，道，“但豪门垄断绝对武力，也未必是什么坏事——现在九大豪门不是抛出了‘超凡者是人类文明的战刀，强者的鲜血要为弱者而流’这样的宣言吗？
    “过去数十年间，来自九大豪门的强者们，也的确践行了这一点，在怪兽战争的第一线冲锋陷阵，用热血甚至生命，捍卫了我们共同的家园。”
    “过去的确如此，因为迷雾笼罩龙城，就算神境强者也不可能脱离龙城，在荒野深处生存太久，所以，超级企业和龙城的利益，是牢牢捆绑在一起的。”
    孟超并不否认过去，超级企业对龙城所做的贡献，但他非常担心，“可是，将来呢，如果龙城文明真的冲出怪兽山脉，而作为先锋军的超级企业不断膨胀，膨胀到比龙城本身还要庞大的地步，企业利益和龙城利益不再一致，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雷宗超若有所思：“你觉得，会发生这种情况？超级企业的利益，和龙城本身的利益，会不一致，甚至发生冲突？”
    “我不知道。”
    孟超摇头道，“我只知道，当来自豪门，上流社会的红男绿女们，衣着光鲜，杯觥交错，谈笑风生的时候，巢城深处的穷街陋巷里，不少浑身长满脓疮的流浪汉，正在活活烂死——雷老师，您说，豪门子弟和流浪汉，究竟谁更能代表‘龙城利益’呢？”
    雷宗超沉默不语。
    眼神中却流露出欣赏和惊喜，像是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就已经光华四射的璞玉。
    他用眼神鼓励孟超继续说下去。
    “您知道，我是蓝色家园的理事，最近也在和蓝色家园的朋友们研究地球时代的历史。”
    孟超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地球时代的生活，也未必是龙城人所想的人人幸福，无忧无虑的天堂，同样存在着阶层差异，社会撕裂和各种各样尖锐的矛盾，甚至人和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剥削和压迫。
    “那时候，地球上最有钱的１％人口，甚至能占有７０％以上的财富。
    “但是，地球时代，无论人类之间的差异再怎么巨大，至少，有一件东西是非常公平的，那就是生命。
    “无论坐拥亿万财富的富豪，还是科研领域，全世界最天才的大脑，还是冠冕堂皇的国王，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只要一颗小小的子弹，都能终结他们的生命，这一点，和衣不遮体、满身脓疮的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地球时代的穷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仍旧拥有揭竿而起，制衡富豪的能力，虽然这种能力，只有理论上的成功率，至少能让富豪心里，多几分忌惮和警惕。
    “但异界不同。
    “这是一个亿万富豪拥有绝对武力的地方。
    “这是一个神境强者单枪匹马，就能将整支军队杀得落花流水的时代。
    “现在，这些坐拥亿万财富和绝对武力的至强者们，还愿意将自身利益和龙城利益捆绑在一起，愿意充当龙城的战刀，为万千普通市民而战，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但万一有朝一日，他们不愿意了呢？
    “毕竟，企业存在的终极目的，就是赚取超额利润，而不是为弱者白白流血，捍卫所谓的文明啊！”
    孟超说完。
    雷宗超不置可否，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很久。
    “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
    昔日龙城的武道神话淡淡道，“我记得，这好像是林川、高野，还有一些家园派极端激进主义者的理论？在这里说说倒是无妨，倘若满大街宣扬的话，搞不好你就要成为异兽调查局的下一个调查目标，怀疑你是否被怪兽文明利用，在挑拨龙城市民和超级企业之间的关系了！”
    “林川和高野，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他们也的确受到怪兽文明的蒙蔽和利用，铸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但我不想因人废言，他们的做法有错，不代表他们的理论，就没有值得借鉴和思考的地方。”
    孟超见雷宗超并没有驳斥他的话，反而隐隐有保护他的意思，胆子一下子大起来，主动出击道，“雷老师，其实我们金老帮主临死前，一直想不通，让我有机会一定要问问您——当年，您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一起对抗九大帮派，甚至眼睁睁看着九大帮派把他的金牙帮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盟，牢牢封锁在巢城之内，都不施以援手。
    “难道，真像他所说的，您胸无大志，仅仅满足于超级企业对您的吹捧，满足于所谓‘武神’的荣耀和风光？
    “难道，您对龙城的最高权力，真的没有过丝毫心动吗？”
    这个既露骨又冒犯的问题，叫雷宗超沉默了很久。
    久到孟超以为雷宗超会勃然大怒，叫人将自己扫地出门。
    松松垮垮的老人却是长叹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重新走回医疗舱，浸泡在粘稠如墨的基因原液中，只露出一颗光秃秃的，布满老人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