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父、文母并文正龙,在前头领路。
文母走了几步路,实在气不过,回头想去掀了轿帘,却被文父一把拉住,低声道:“老太婆,你要做甚?”
文母恨恨低语道:“我待要教训她几句哩。还有个王法么?公公婆婆和汉子顶着大日头,辛辛苦苦在地下走着,她一个妇人到舒舒服服的坐着那轿子。”
文父道:“这是财神娘娘,不是当初的受气小媳妇了。你去教训人家,就不怕她身边的家人教训你?”
文母道:“我儿媳妇的下人,那不就是我的下人?哪有奴才教训主子的?”
文正龙道:“娘,你莫糊涂了。咱好不容易才将秀云请回来的,你若把她气走了,再要请回来,可就难上加难了。”
文母这才道:“你们说的我都省得。这口气,少不得我也得忍了,待她重新过了咱家的门再说。我这么辛苦,又是求情下面的才把她请回来,往后她每月交上来的家用少了,我可不依她。”
文正龙想着的倒还不止是银子,他还想着美人哩。他道:“我瞧着秀云养得白胖了好些,比原来还要好看呢。原来她身上还没二两肉,一摸全是骨头。如今这手伸出来,那白生生的一截腕子,让人真想……”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爹妈,闭口不言语了。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摸几把啊。
还有那张养得莹白水嫩的脸蛋,真想捧起来亲亲。他的两个小妾,嫣红在文家败落后,卷了最后的四百两银子跟人跑了,丝柳如今日日躺在炕上下不来,丝丝两气的挨日子。
他久不碰女人了,今日乍将老婆请了回来,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一家人想想未来的好日子,便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苦功夫没白费。
轿夫一路跟随文家人来到文宅,这才稳稳落轿。庄秀云随手给了两个轿夫每人一串钱。
文家如今连这点钱都瞧着眼热。文母忙道:“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当心他们宰你,不过抬了这么一段路,哪里就需要这许多钱了。”又去瞧那两个轿夫,“还不赶紧将多给你们的钱退还了来。”说着,便要伸手去抢一个轿夫手里的那一串钱。轿夫哪里肯给她抢去,忙紧紧护住了,道,“这位夫人愿意多赏我们些,你好不懂事的老婆子,凭什么抢了去!”
庄秀云轻摇着扇子道:“大热天的,人家也怪不容易,不过是多给了几碗买冰酪吃的钱罢了。”
两个轿夫收好钱,忙忙的抬着轿子远远走了。庄秀云打量一眼文宅,已经全不认得了。当初的大宅子卖了,如今他们不过典了一处小院子住。
文母眼看两个轿夫去了,急的直跌脚,面上却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才不过挣了个把银子,便把那勤俭的家风丢在了一边去。娘说这话都是为你好,以后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不然要吃亏的。”
庄秀云听得直皱眉,还道:“文老太太,我只有一个娘,你不好再这么说的。”
文正龙忙去拉庄秀云的手,道:“秀云,到家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去说。”
庄秀云厌恶的躲开他的手。那来旺长得人高马大,横在文正龙和庄秀云中间,朝着文正龙一瞪眼,拉长了调子:“嗯——?”
文正龙吓得忙缩了手,口中仍不满道:“我们是夫妻,你一个下人,管主子夫妻之间的事,真是不懂规矩。”
庄秀云蹙眉道:“这是我买来的家人,可由不得别人随意教训他。”
文正龙怔了怔,便又涎着脸笑道:“秀云,咱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了,走走走,快进去,家里坐坐。”
庄秀云这才摇着白纱团扇,跟着文正龙进了文家街门里。那院子里好生破败,一间小小的西厢房里,时不时还传来阵阵轻咳。
庄秀云问道:“我上回不是给了文老太太四百两银子?那钱在丘城县买一座临街带铺面的两进大宅子,足足够了。还能余下一百多两银子过日子哪。怎地只住了这么小的一处小院子?”
文正龙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道:“都怪我当初有眼无珠,有了你这等贤妻,还要再娶了嫣红那个妖妇。她偷了那四百两银子,跟人跑了!如今我房里,只剩了丝柳那痨病鬼。家里还有个久跟在爹身边的家人,这会子去砍柴还没回来。”
他那“痨病鬼”的话一出口,西厢里的咳嗽声便大了好些。庄秀云才要往那西厢房里去瞧,文正龙便道:“秀云,咱们去堂屋里坐。”
文母也道:“对对对,有什么话,咱们一家人坐下再说。”一路引着庄秀云往堂屋去了。
待庄秀云在八仙桌前坐定后,文正龙便往一个粗瓷碗里倒了一碗温温的水,捧到庄秀云面前:“赶了半天的路,先喝口水。”
庄秀云接过水来,却是不肯喝,又问道:“你不是说,要亲自下厨么?我倒是不觉得渴,只是怪饿得慌。”
文正龙没想到庄秀云真叫他下厨做饭,一时怔住了。
便在此时,那个出去砍柴的男仆回来了,身后还背了小山一样的满满一大捆柴草。
饶是如此,文母仍旧道:“怎地才砍了这些来?除了家里做饭的,还能剩下什么?家里已经没有米下锅了,没有多余的柴草拿去卖钱,咱们吃什么?你再去砍一遭。”
庄秀云觉得这男仆早晚也要跑。去哪不比跟着文家人强?这男仆庄秀云往日也有了解,不是个忠心侍主的。想来能忍这么久,也不过是盼着文家能东山再起罢了。
那男仆听了文母的话,颇不高兴,道:“砍了这么多柴草回来,还要逼着人去,连口气也不让喘喘,莫不是要逼死我罢?”
还不待文母发火,庄秀云便笑道:“是兴保吧?有日子不见了,别去砍柴了,今儿不差钱吃饭,我这里还有些散碎银子,你拿去买些肉菜果饼来。直接叫饭铺整治一桌席面送家里来也可。”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二两银子递了过去。
兴保欢喜得眉开眼笑,忙过去接银子。不过是买些肉菜果饼,能花得了几个钱。他还能落下好些存了私房。
文父眼疾手快,一把捏过那银子,道:“罢了罢了,他也累了,也该叫他歇口气,还是我去买。别叫正龙去了,你们夫妻分别了许多日子,如今正该好好坐一起说说话。”言罢,拿着银子忙忙的去了。
文母知道文父的小算盘,生怕余下的银子落到了文父口袋里,忙跟了上去,道:“老头子,还是我去买罢。”
“我去吧,老婆子走了许久的路,也累了,歇着去吧。”“还是我去,你歇着吧。”
老头儿老太为着二两银子,竟也能做出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你挤我抗的出了门,往菜市场去了。
文正龙眼瞧着父母去了,忙挨着秀云坐了,伸手就要去摸她腕子,又瞥见那兴保还在一旁站着,便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后头劈柴烧水,不然一会米买回来,如何下锅?”
那兴保只得拎着一大捆柴草,往后头去了。
文正龙待要碰庄秀云,却被来旺喝道:“老实些!”
文正龙被这一声暴喝吓得缩回了手,心中十分不满,便道:“我和自己老婆亲近亲近,有你什么事?”
来旺道:“哪个是你老婆?再敢胡言乱语占我家小姐便宜,莫怪我不客气。”
文正龙只得老实了。
庄秀云这才瞥文正龙一眼,问道:“西厢房里的,可是丝柳妹妹?我听着她的咳嗽声,像是不大好。”
文正龙道:“那个痨病鬼,不过是挨日子罢了,也没几日好挨了。”
庄秀云叹了口气,道:“好歹姐妹一场,我也该瞧瞧她去。”说罢,起身往丝柳房里去了。
丝柳如今已是干枯黑黄的全不成人样了,原本一头黑瀑般的好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
看到庄秀云气色大好的进来,丝柳又怕又妒,似乎庄秀云是来害她似的。
庄秀云冷冷瞥了丝柳一眼,好笑道:“丝柳妹妹真是好可怜的模样,这是怎么弄的?”一边说着,还去揉了揉丝柳头发,虽未用力,下手却也不轻,硬生生又给弄下来好些干枯的头发。
庄秀云嫌弃的拿手帕擦了擦手,道:“真是恶心死了。”
丝柳声音暗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多少了,朝文正龙道:“救我……救救我……”
文正龙却是嫌恶道:“救什么救,没人害你。”
庄秀云对文正龙道:“我瞧着丝柳精神不大好,不如你去给她请个大夫来,我这里先看护着她些。”说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二两银子来,递与了文正龙。
文正龙收了银子,却对来旺道:“你快去西街上请了那杨大夫来。”
庄秀云瞪了文正龙一眼,道:“让你去就去。我说了,我要在这里陪陪丝柳妹妹,你别碍着我。”说完,又去看丝柳,笑道,“丝柳妹妹莫怕。当初我将你服侍得那般好,今日我自然也能将你照顾得妥妥帖帖。”
文正龙立刻猜到庄秀云要做什么了———她要打发走所有人,然后好好折磨丝柳,出了当年那口恶气。
丝柳也猜到了庄秀云的用意,嘶声道:“正龙,别走……救救我……”
文正龙却道:“你别瞎想,没人害你,我这便去给你请大夫来。”言罢,匆匆走了。
丝柳先是恨,再是绝望,用尽了仅有的力气,叫道:“文正龙,你不得好死!”
文正龙走到街门处,听到这绝望的叫声,仍是一步未停,绝情而去。
庄秀云只觉得这阴暗潮湿的西厢房里,愈加住不得人了。幸好她早早逃离了文家,否则丝柳的今日,未必不会是她的下场。她忙对来旺道:“你往后头去,盯着些兴保,莫让他过来听到我说话。”
来旺应了一声,便去了。
待打发走了所有人,庄秀云这才坐到床边一张破凳子上,定定瞧着丝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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