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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九章 不曾怪过

    人间帝王,在其治下,自然有无数臣民,一言一行,定人生死,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可顾泯虽然也曾做过皇帝,但仅有一夜,从未真正用言语决定过一个人的生死。
    当初没有,如今想来更不可能有人因为他的一句话,便要去死,不管是甘愿还是不甘愿。
    可现如今,韩山虽说是自己求死,但总归也是听了他的“圣谕”见到韩山这样的人,顾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纵然是恶人,那颗心却还没有那么黑。
    看着眼前已经断绝生机的韩山,顾泯平静道:“那我带着你,走过这南楚上下吧。”
    一挥手,有火生起,焚烧韩山的尸体。
    他拿出一个小罐,将他的骨灰装在里面,踏出这座道观。
    想来韩山自己,也是愿意自己死之后,彻底化作一片飞灰,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一样。
    顾泯其实已经在他身上看到了强烈的悔过和自责之心,所以才想着要留他的性命。
    谁知道他自己却想的更为果决,或许还是因为顾泯的身份影响了他。
    顾泯摇摇头。
    转头看了一眼这座道观,顾泯伸手,有火生起。
    这座罪恶之地,就这样化成飞灰好了。
    唤出烛游,顾泯御剑而行,重新回到溪水城。
    依然是半夜,依然是没有灯火的夜晚。
    顾泯踏入那座破败小院,那对母子早已经在屋里睡着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直提心吊胆,今天又经历了这么些东西,现在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自然便沉沉睡去了。
    顾泯没有进屋,只是坐在了门槛上。
    抬头看了看天幕,此刻天上明月,已经被乌云阻挡,看不到了。
    异乡人在异乡,抬头看月,不会因为无月而不思乡。
    顾泯在故乡,抬头看月,有月无月,其实都没关系。
    收回目光,顾泯听到一阵脚步声,不用转头,自然都知道是自己那个小师姐,他往边上移过去一些,洛雪走过来,就恰好坐在他身边。
    看着眉目之间有些疲态的小师弟,洛雪心疼的问道:“小师弟,还顺利吧?”
    顾泯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问题,只是杀得人多了些,手有些酸。”
    这要是换做以往,洛雪估计就要好好调侃一番自己小师弟了,这才练剑多少年,就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个小角色了,现在开始在小师姐我面前摆谱?是不是没睡醒?
    可这会儿,洛雪眼看自己小师弟兴致不高,就没有这份心思,只是问道:“你在那座道观,杀了那个家伙?”
    韩山没有跟着他回来,洛雪便以为是被顾泯找到道观后一剑斩了。
    顾泯苦笑道:“我倒是想要留他的性命,只是他一心求死。”
    洛雪疑惑道:“怎么回事?”
    顾泯小声说起离开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所以一字一句,都是实诚得不能再实诚的大实话。
    听完之后,洛雪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喃喃道:“要是这么说起来,岂不是说那个家伙也是因为小师弟才一心求死的?”
    顾泯看向洛雪,想着之前的事情,没说话,韩山心里有善意这是真的,见了他之后,便去了恶性,也是真的,不过至于为什么非要去死,除去他自己说的实在是不愿意自己这样的恶人还活着之外,另外一个,便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身为南楚末帝的顾泯。
    一个人有好几层身份,在作为南楚人这层身份的时候,韩山的确没法面对顾泯,这让他很是煎熬,所以只有一死。
    顾泯轻声道:“我没想过一个皇帝对他的臣民那么重要,况且我还是一个已经没了国的废帝。”
    只做过一夜皇帝的顾泯,虽然有过这个身份,但其实从来都没能感受过这种感受,他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洛雪歪着头想了想,问道:“这会不会像是我们对师父那种感受?”
    听着这话,顾泯摇摇头,“或许有点像宗门弟子和宗门掌教之间的关系,不过肯定会有不同的。”
    洛雪张嘴还想问些什么,顾泯却已经摇头,“小师姐,让我自己想想,或许想不明白的,多走走就知道了。”
    洛雪只好点头,然后陪着顾泯坐了一会儿,这就百无聊赖的离开,只留下自己这个小师弟一个人。
    顾泯坐了一夜,等到天亮的时候,那个妇人和孩子都走了出来,妇人身上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如今他们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带走了。
    里面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裳罢了。
    那个孩子经过一夜,似乎已经将昨日的事情忘去了,显得有些开怀,只是那妇人还是有些悲苦神色。
    在起身离开这座破败小院之前,那孩子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韩山的生死,顾泯从怀里把那个罐子拿出来,交给孩子,微笑道:“带他看一看,之后埋在山上还是怎么办,你说了算。”
    那孩子重重点头,虽说韩山做过很多恶,但是对他那么一点微末的好,他都能记住。
    至于第二个问题,更为简单直接,就是问顾泯要去什么地方。
    “先去看看那座郢都,然后去柢山。”
    听到郢都两个字,孩子很是激动,“神仙哥哥,我知道那是咱们南楚的国都,可我从来都没有去看过,怎么样,你去过吗?肯定很大,咱们南楚的国都,肯定很气派。”
    顾泯点头道:“我在那里待了很多年,说大还算不错,不过跟我后来看到的那些国都比起来,微不足道。”
    孩子听着这个不太满意的答案,低下了头,但很快又仰起头笑道:“那没关系了,别家的大那是别家的大,但郢都是咱们南楚的嘞,皇帝老爷们以前就在那里面,肯定很不错了!”
    顾泯嗯了一声,面对这么热情的孩子,只好转移话题问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州,爹爹给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没说过,神仙哥哥你呢?”
    “顾泯。”
    “泯然众人的泯。”
    ……
    ……
    出了溪水城,朝着郢都城而去,但并不走直线,顾泯不急,他想要尽可能的多看看如今的南楚。
    因此数日之后,他们一行四人,就绕路绕到了海边。
    南楚在海畔,出海而去,那就是雾野僧的南海。
    想起雾野僧,顾泯其实也有些想说的,这位四海之主之一和顾家先祖有些交情,那位顾氏先帝明明是个极为强大的修行者,但却没有将南楚的疆域扩大,而是不知所踪,这的确让顾泯不解。
    他此刻不愿意去做复国的事情,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也是不想再让好多人去送死,但那位先帝不同,他境界高妙,不说一统世间,至少能将南楚疆域扩大很多。
    但却没有做。
    这或许也是一个后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的谜团。
    或许也能被后人知晓,但想要解开,反正不易。
    四人来到海边,在一座鱼村住下,顾泯说要歇息几日,周州当然开心,他这些年因为生活的艰难,孩童天性被死死压住,前面几日也没有怎么出格,这一路行来,知道自己身边的神仙哥哥,真是有那么好,便渐渐放宽了心,如今来到海边,他自然想要跟着渔民出海去捕一次鱼。
    只是这开心的劲头还没持续多久,才跟着自家娘亲说了一句,就被直接回绝,那妇人一脸严肃,对着自己这个独子说了好些话,反正就是不愿意他出海,依着她来看,这海上太过危险,或许这一出海,自己这个儿子就没命回来了。
    那到时候让她自己一个人,怎么活?
    周州不是不懂事的人,当即就跪下了,说着不出海了,正好碰到去海边捡了一箩筐海螺的顾泯回来,他先是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等到那妇人说完之后,这才走了进来,把箩筐放在地上,拍了拍手,说着出海捕鱼,他也想去,能不能让周州一起,不管能不能捕到鱼,都一定把这小家伙带回来。
    妇人没有看到顾泯曾经一人斩杀百人的场景,但前几日,他们在来海边之前,曾经碰到过一伙儿山贼,要劫财。
    当时是顾泯,就遥遥对着路旁青石一指,一块大青石就碎开了,这让她联想到之前在院子里顾泯那柄剑钉在那人脑袋上的场景。
    然后就真是认定顾泯就是那些说书先生嘴里,飞天遁地的神仙了。
    现在有顾泯开口,她虽然还有些担心,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最后只能点头。
    顾泯从箩筐里捡起一个海螺,然后带着周州走出屋子,两个人朝着一条渔船走去,两个人都没说话。
    沿着海滩前行,踩出一串脚印的两个人,就这样来到那条渔船前,说明来意之后,顾泯递出一锭银子,小声在那个渔民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后者点点头,说是让他们等一会儿,这会儿是要出海,但要在出海前好好检查渔船。
    于是顾泯走回来,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周州坐在他身边,看样子有些惆怅。
    顾泯看也不看他,只是看着海面,自顾自说道:“是有些生气了,跟自己娘亲?”
    小孩子生自己爹娘的气,也很常见。
    周州看着眼前的沙粒说道:“没有生娘亲的气,只是有些郁闷。”
    顾泯一针见血的说道:“是想着自己也不是不懂事的人,自己已经做了好些事情,为什么自己要做的事情,娘亲却不允许,也不替你考虑?”
    周州瞪大眼睛,对于这么清楚自己想法的顾泯,生出了好多问号,他甚至想着这个神仙哥哥是不是真有读人所思所想的本领,能什么都知道。
    顾泯仿佛是什么都知道,只是摇头道:“读心术有啊,不过不是我们练剑的这堆人会的,而且要是两方境界差得不远,读心术就作用了。”
    周州听得云里雾里,不太明白。
    但他对读心术这个东西,好像是有了些兴趣,他好奇问道:“神仙哥哥,你不会?”
    顾泯摇摇头。
    顾泯说道:“我只知道练剑,别的术法,你上山之后可以问问我师姐,要是有机会,就去问问我师父,他要是愿意教你,就最好了。”
    周州点头,很快又把话题扯回来,“我有时候不太明白我娘亲的想法。”
    顾泯说道:“其实不是源头,源头在于身份。”
    “身份?”
    顾泯笑着点头,“每个人都有身份,而且有好多个,比如说你,你是你娘亲的儿子,以后取了媳妇儿,就是你妻子的丈夫,有了孩子,就是你孩子的爹爹,再说你在山上练剑,你会是你师父的徒弟,是你徒弟的师父……”
    “身份越多,身上的担子越重,要承担的事情就越多,就越没那么容易由着自己性子来,以前我见过一个前辈,身上的担子很重,但他还是想要追求自在,然后,他就死了。”
    周州啊了一声,满脸惊讶。
    顾泯说道:“不是说不能追求自在,但我觉得,还是得好好想想要付出的是什么,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到,就先等等,比如出海捕鱼这事儿,没我的时候,你最好还是等着,毕竟小命就只有一条,要是丢了的话,你娘亲难道不伤心?”
    周州嘟囔道:“我要是死了,我不伤心。”
    顾泯正色道:“你娘亲会很伤心。”
    周州不说话,他沉默的看着顾泯,眼里依稀能够看到几分倔强。
    顾泯拍了拍他的脑袋,语重心长的说道:“做人要惜命,要想着,‘我怕关心我的人怕我死了’这就行了。”
    “现在是这样,以后上山当了修行者也是这样,记住一点,命要先保住,才能有后面的事情,没了小命,一切都不用说了。”
    周州点点头,他是真明白了。
    顾泯很欣慰。
    于是顾泯就不说话了。
    他看着那些渔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州忽然问道:“顾哥哥,我能跟你学剑吗?”
    顾泯转头看向他,直白道:“山上有好些弟子,剑都是我教的,不过我还真是没有徒弟。”
    周州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我整天都不在山上,所以你要拜师,不妨拜我的两位师姐,不管哪一个都好,反正比拜我为师有用多了。”
    周州笑嘻嘻问道:“所以成了她们徒弟,是不是还是你教我练剑?”
    顾泯点点头,这是事实,他不会乱说。
    周州张了张口,还要说些什么,那边渔船就已经在喊他们了,顾泯站起身,顺手拉起周州,朝着渔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其实在山上,做谁徒弟都不重要,好好练剑比什么都重要。”
    两个人登上渔船,皮肤黝黑的渔民们,看见他们两个人,也都是笑呵呵的打招呼,周州在这渔村里住了有段日子,因为平日里活泼开朗的性格,其实也很让他们这些渔民喜欢,尤其是一个叫葛有鱼的少年,和他关系很不错。
    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今年有十五岁,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和自己爹爹一起出海打渔,虽说年纪不大,但真是个不错的渔民,别说海里的鱼,七七八八都能认识,捕鱼的技巧也不差。
    看到周州上船,少年显得很热络,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来拉周州,一脸兴奋的给他讲着这出海要注意的事情,反倒是把顾泯晾在了一边。
    周州耐着性子听了很久,才问道:“那咱们今天出海有说过想打什么鱼吗?”
    少年摇摇头,看了一眼甲板上的鱼叉,“能打上什么鱼,全看天意,嘿嘿,求不来的。”
    周州哦了一声,他看着海面,问道:“要是起了风浪怎么办?我听人说,海浪要是大些,活下来机会很渺茫的。”
    少年拍拍胸脯说道:“放心,有我在,怎么可能会起风浪?”
    周州嗯了一声,认认真真的点头。
    顾泯站在甲板上,看着渔船缓缓出海,听着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搭话,他只是想着,人这一辈子,真还是没必要,做些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这样普普通通当个渔民,也好像没什么差的。
    捕捕鱼,等到年纪大了,就取个媳妇儿,生个儿子,也挺好。
    想到这里,顾泯忽然笑了起来,看着有些好看。
    等到顾泯的心思收回来的时候,这条渔船已经离开沙滩很远了,渔民们已经开始撒网,这天时还不错,用不着去深海捕鱼,所以渔船也没想着要出去多远,此刻撒网,也算是正正好好。
    顾泯看向海面,葛有鱼却是在看他。
    他拉了拉周州的衣袖,低声问道:“你帮我问了没有,他愿不愿意收我做徒弟?”
    周州摇头道:“我之前问了,顾哥哥不想收徒弟的,不过你要是想跟着我们一起上山,就去给顾哥哥说,他挺好说话的。”
    原来周州之前的旁敲侧击,并不是说要自己拜师,而是帮自己这个朋友问的。
    葛有鱼有些为难,别看他这会儿能和周州说上话,但他其实是个很害羞的人,在外人面前,很难张口说些什么。
    尤其是他看着顾泯生得那么好看,一看便是那种山上的神仙,而他自己,生得像是黑炭,更不愿意多说几句。
    少年人的心思,其实很难以正常人的想法去看待。
    尤其是那些个,孤僻的少年。
    周州叹气道:“你要是真张不开口,那我等会儿回去就跟顾哥哥挑明了就是。”
    少年嗯了一声,有些惆怅,实际上想要上山去学剑只是他的想法,还不知道自己爹娘是怎么想法呢?
    他的想法生出了,其实也就是个想法,距离成行,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
    不过他想学剑是真的。
    船上。
    顾泯正和一旁的老渔民闲聊,说起十几年前的渔民生活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那饱经沧桑的老渔民摇头道:“其实没什么区别,说起来还有国的时候,虽说每年要多交几个钱,但踏实,这会儿钱少交了,但总像是个无根的浮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风吹走了。”
    顾泯问道:“那怨当官的吗?尤其是金銮殿那个皇帝老爷。”
    老渔民摇头道:“怨啥啊,村里的后生有出去过的,后来回来了一趟,说了,那个打咱们的,也就是现在的朝廷,有好多个南楚那么大,兵比咱们南楚多得多,怎么打啊?打不过,没办法的事情,谁能怪谁?人打过来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没上战场,没为国家效力,就不会埋怨什么,这南楚又不是皇帝老爷一个人的。”
    顾泯又问道:“都这么想?”
    老渔民揉了揉脑袋,“不这么想怎么想?难不成还真能去怪皇帝老爷,我听说他被人抓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这么个孩子你能怪什么?”
    老渔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杆烟枪,放在嘴里吧唧两口,才悠悠说道:“虽说真不怪那皇帝老爷,但没了故国的感觉,就像是寄人篱下,很是不得劲。”
    顾泯不说话了。
    有些话说了没用,那就不说了。
    老渔民吐出个烟圈,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说是要不是一把老骨头了,那么当初他肯定要去上战场的。
    顾泯靠在甲板上,听着这些话,想着这要是那些个读书人,肯定提起南楚的皇帝,没一句好话,反倒是这些个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反而没那么多怨气。
    怪不得很多年前,有位伟大帝王曾说过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这里的水说得便是百姓。”
    将百姓看得最重,或许才是一座王朝延续的根本。
    “怎么回事?!”
    顾泯正想着这事,忽然便听到一道声音。
    只见海面上,远处竟然是黑云压海,之前还算是风平浪静的海面,此刻已经生出波涛,浪花之大,让人看了便觉得可怖。
    这是他们从未遇到过的风浪。
    老渔民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出海的时候拜过了海神啊,怎么会这样?”
    他们都是有多年经验的渔民了,知道海上是个什么情况,本来出海之前便认真看过了,今天是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风浪的才对。
    可现如今,他们眼前,风浪之大,宛如一派灭世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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