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司长的吉姆轿车今年刚刚换成了合资的桑塔纳,就停在马克西姆餐厅的马路对过。
这辆新车的暖风很舒服,人坐在里面一点不冷。
特别是前排两个座位,因为暖风出气口近在眼前,无疑是最暖和的。
然而,此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彭原,却没有半点享受的心情, 反而在变得越来越焦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频频看表,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可宁卫民居然还未出现。
这让他不能不担心领导的耐心会被消磨殆尽。
好在就这个时候,车窗外的马路对面总算出现了宁卫民身穿大衣的身影。
彭原骤然放松下来,赶紧推开车门走出来,隔着马路对其挥手示意。
不过,当宁卫民真的穿过马路走到近前, 彭原上下一打量他,又忍不住惊讶起来
因为他发现,宁卫民的神态、气质,居然和刚才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
别说没有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劲儿了。
而且看起来还沉着的很,分明已经有了主心骨,就跟彻底换了一个人似的。
在彭原看来,宁卫民无疑还很年轻,这么短的时间就能通过自我调整恢复如常。
那么不管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都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儿,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于是无形中,他对宁卫民的态度就客气了许多,还亲手为宁卫民拉开了后车门。
紧跟着,彭原敲敲前车门的车窗, 又比划了一个手势, 把驾驶座位上的司机也给叫了出来。
只是可惜啊,恰恰因为他做出如此的举动, 宁卫民才会清醒地意识到霍司长对这次会面有多么在意。
要知道,今天实在太冷了,如果不是为领导的实际需要考虑,彭原何必这么干呢?
所以还别看此时车里的霍司长,手拿一份文件专注看着,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
但善于揣摩人心的宁卫民已经看透了。
这不过是一种故意为之,刻意摆出来的姿态罢了。
霍司长显然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蓄意营造一种气势上的压迫感。
宁卫民不傻,自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就范,就这么钻进车里。
抬眼看了看旁边口鼻都冒着哈气的彭原和司机,立刻就有了主意。
随即他猫下腰开始装好人,开口为两人请命。
“霍司长,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定洗耳恭听。不过天气太冷了,您的随员这么冻着,我于心不忍啊,是不是让他们去马克西姆休息一下啊?喝口热茶坐一坐嘛, 方便得很。”
这些话纯属听者无意,说者有心。
众所周知,无论是送礼还是请客, 都能换来人情和好感。
但送礼者往往最头疼的事儿,莫过于对方不愿接受或严词拒绝。
即使婉言推却,或事后送回,都会让送礼者十分尴尬。
想想看,钱已花,情未结,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最惨莫过于此。
所以在交际场上,如何能够防患于未然,一送中的,才是最考验人智商和情商的技术活儿。
而当下,宁卫民玩儿的这一手就堪称稳、准、狠。
他巧妙地抓住了“体恤下情”这一点,让霍司长根本没法开口拒绝。
想想看,这天寒地冻的,下属为了保护领导的隐私站在车外面候着。
那是多大的牺牲?又是什么滋味?
没有条件也就罢了,既然有条件,明明能不挨冻,作为领导,总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
果不其然,这个建议让霍司长没法再继续阅读手里的文件了
他皱着眉头,看看车外面冻得鼻子发红,缩手缩脚的两個下属。
还真就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来。
就这样,宁卫民灵机一动的小算计得逞了。
得到了霍司长的首肯,他回身一招手,就把马克西姆餐厅门口身穿红色礼宾服的门卫叫了过来,让其引领两位客人进店休息。
对于这个结果,司机小李无疑是很开心的。
说实话,像马克西姆这样有名的高级场所,他早就想见识一下。
何况宁卫民虽然嘴里说的简单,喝口热茶。
但跟着领导的司机,谁都明白这里面的事儿,起码有吃有喝。
因此走的时候,他笑着对宁卫民连连点头,以此来表达谢意。
彭原虽然不动声色,但从他眼神里,宁卫民也一样看得出来。
这位秘书也同样不反感能在舒适的地方休息一下。
反过来真正会感到别扭的,其实只有霍司长一个人。
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管他是否情愿,这下都得承情了。
那么接下来的谈话,他无疑就被动了。
至少对待宁卫民的态度,如果还横眉立目跟黑脸包公要动狗头铡似的,就显得缺乏涵养了。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种送人情的方法确实高明,可也真够孙子的。
明明知道人家不愿意接受,他还就专门送人家不得不接受的东西,让人有苦难言。
“我们虽然只匆匆见过一面,可对彼此是谁应该都心里有数的。虚头巴脑的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找你就为了搞清一件事,你和我女儿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你能诚实的告诉我。”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霍司长的表情已经缓和,可口气依然是严肃的,提出的问题更是尖锐的。
宁卫民骤然面对这样一位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高官当面质询,心中异常紧张。
坦白讲,还真是有点沉不住气了,吃不住劲儿。
虽然他已经料到今日的谈话多半是有关霍欣。
可也万万没想到,霍司长居然开门见山,来兴师问罪。
尽管他和霍欣之间的问题并不算什么,说出来顶多就是个有缘无分而已。
可问题是,霍欣的父亲多半早就询问过其他人,明显带有个人主观情绪。
要是有其他人说了些诋毁他的话,比如霍欣的姨妈,那问题就复杂了。
最关键是霍欣现在什么情况不清楚啊。
什么都不怕,就这丫头还不依不饶的。
就以她那种的性子,看不开要找后账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她非说受了欺负,在亲爹面前一哭诉,那这问题就大了。
所以,他还真不能不当回事,甚至很有必要为自己好好澄清一番,已免造成更大的误会。
“霍司长,其实我和霍欣之间没有多么复杂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和同事。我和霍欣平日里的接触,无论工作中还是私下里,都是正常的。我公司的同事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听到了一些对我不利的话。我也不在乎个别人是怎么说我的。毕竟人和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总有些人会受到一些其他因素的影响,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实……”
但他这一套意图洗白自己的开场白,根本没用。
霍司长可是办交涉的老手,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个眼神就打断了他。
“别人究竟说了你什么,你不用理会。我来只为了听你说的。只要你不避重就轻,刻意隐瞒,实事求是陈述事实。你就没有必要担心什么。我相信自己还是有一定能力甄别出什么是假话,什么是真话来的。”
宁卫民被堵住了话头,不由硬着头皮咽了一口吐沫。
霍司长算是让他真正领教了什么是高位者的气概了。
就好像他的面对的是一台空气吸收机,能把方圆几公里内的空气掠夺一空。
没有怒目相向,也不是横眉冷对,但这几句绵里藏针的敲打依然铿锵有力,让人心里打鼓。
“是是,说心里话,您今天能亲自来找我,我万万没想到。我知道您的时间有多宝贵,我也能理解您身为一个父亲的情感。既然您想听我亲口说,那我就向您保证一定实话实说。”
就这样,宁卫民不敢再左顾言它了,很快把他和霍欣相识和交往的过程都描述了一遍。
实际上,他和霍欣之间,也确实没有过多的曲折和恩怨,顶多也就是最初相识比较戏剧性。
当初的起因是王府井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
宁卫民因为骑车撞了霍欣,一度还被当成蓄意使坏的流氓。
另外,还比较“巧合”的就是在皮尔卡顿公司的相遇了。
宁卫民才入职没几天,霍欣就来到皮尔卡顿公司实习,宋华桂还直接把霍欣分配给了宁卫民做助手。
而除此之外,接下来的事儿那就很平常了。
无论是在斋宫共事,又或是建股饭店专营店开业,霍欣当了店长。
都是工作的接触促使他们熟悉起来,让他们逐渐成为朋友的。
何况宁卫民也太忙了些,这就导致他们私交的程度并不深。
顶多也就是一起吃过饭,宁卫民见过霍欣的几个朋友罢了。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宁卫民和霍欣的那些朋友不对路,发生了严重的矛盾。
才影响到了他们两人的关系,让他们产生了严重分歧,最终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了,只能成为路人。
总而言之,他们俩的事儿,要非要往男女之情上靠,真的有点勉强。
只能说是一度互有好感而已,毕竟还没到了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地步。
所以当宁卫民说到末了的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有自信,认为自己太冤枉了。
然而这一切都说完之后,霍司长却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态。
哪怕宁卫民抬眼凝视,也无法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
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苛责,霍司长只是继续用一副淡定目光注视着他,这才是最让人感到心虚的。
于是渐渐的,宁卫民又不那么自信了,忍不住开始思虑自己的陈述,是不是存在什么漏洞。
结果他还没想明白。
霍司长就再度开口,“这就是你要说的?你就这么问心无愧?”
而后一句立马就击中了他的要害。
“我问你,霍欣是不是帮你买过一批字画啊?这件事伱为什么不提?按你的说法,你们当时还是普通同事吧?你觉得她帮你办了这件事,很正常?”